他又翻看了那几份混在公文里的“建言”,目光越发深邃。
“慕容良···何在?”吴元礼放下卷宗,淡淡问道。
李琰心中一紧:“回天使,仍在城南匠铺。”
“带他来见本使。还有,那个叫文茹雪的女子,一并带来。”吴元礼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当慕容良和文茹雪被带到刺史府二堂时,吴元礼正拿着那张关系导图细细观看。
“此图,你所绘?”吴元礼看向慕容良,目光如炬。
“是。”慕容良大方承认。
“这些建言,亦你所书?”
“是。”
“你早料到今日之局?”
“非是料到,而是推演。”慕容良平静回答,
“贪欲有其规律,恐慌会令其失控。”
“只需算准人性,布好棋子,静待其变即可。”
吴元礼双眼盯着他,良久!
忽然笑了笑,只是笑容里隐着些许的忌惮:
“你可知,凭你匠户之身,干涉州政,窥探军机,已是越矩?”
文茹雪的手微微握紧。
慕容良神色未变:
“在下所为,一为自保,二为揭发蠹虫,三···或许能为天使提供一些···”
“不一样的思路。”
“譬如,如何从根子上,减少此类贪腐;如何让新农具真正惠及天下,增加朝廷岁入;如何建立更有效的监督机制,防患于未然。”
“这些,或许比单纯查处一个案子,对天使而言,更有价值。”
他直接点明了吴元礼最关心的政绩和长远利益。
吴元礼沉默片刻,手指在慕容良所写的《审计建议》和《诚信机制设想》上敲了敲:
“这些东西,有点意思。细细写来,明日呈给本使。”
“人才——不可多得!”
“是。”慕容良躬身。
“此间事了之前,你二人暂留城中,不得随意离开。”吴元礼挥挥手,抓人的事一句话没提。
走出二堂,夜风凛冽。
文茹雪低声问道:“他暂时不会动我们?”
“嗯。”慕容良看着远处被火把照的如同白昼的仓库区,那里正由吴元礼的亲随兵马接管清查。
“但他也不会轻易放我们走。”
“在他榨干我们所有的价值之前!”
夜风很大,两人并肩向匠铺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吴元礼雷厉风行。依据慕容良提供的思路和线索,顺藤摸瓜,迅速理清了案情。
钱胖子、林掌柜、百炼坊东家、瑞昌号大东主以及涉案的十余名官吏兵丁,全部下狱。
抄没的家产堆积如山。
吴元礼一边审理案件,一边不时召见慕容良,询问他关于农具推广、账目审计、市场管理的种种“设想”。
慕容良结合现代管理知识,给出的建议每每让吴元礼眼中精光连闪。
慕容良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他展现出的价值,已经超出了“匠户”或“嫌疑人”的范畴,成了一个有用的“智库”。
吴元礼这种“务实”的官僚,不会轻易毁掉一把好用的刀。
然而,慕容良并未放松警惕。他一边应付吴元礼,一边让文茹雪通过隐秘渠道,继续收集信息,尤其是关于瑞昌号京城靠山的反应。
风暴的中心,暂时平静。
但慕容良和文茹雪都清楚,这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漩涡。
他们只是从一枚被迫卷入的棋子,暂时变成了执棋者手中一把锋利的刀。
但刀,总有被用完或者嫌烫手的时候。
——亘古未变!
慕容良站在匠铺窗口,看着渐渐恢复秩序的康州街道,眼神深邃。
下一步,该怎么走?
是继续借吴元礼的势,还是···
寻找新的破局点?
第49章 人,才是资源(追读、收藏、月票)
吴元礼的行辕暂时设在刺史府。
案头堆着两摞卷宗,一摞是钱胖子贪腐案的供词和账目,另一摞是慕容良连日来写的各种“条陈”——《防疫疏》、《漕运增效刍议》、《基于新式农具推广的税赋增收模型》···
吴元礼两手掌支着头,揉着太阳穴,看着慕容良刚刚送来的一份关于建立“疾病防控急递体系”的条陈,上面详细写了如何利用驿站系统,快速上报疫情,隔离病源,控制扩散,甚至提到了“疑似病例”、“隔绝观察”、“消杀流程”等陌生又精准的词汇。
“慕容良,”吴元礼放下条陈,“你这些东西,看似为民请命,实则处处要钱要人,触动现有章程。你可知推行一道,难如登天?”
慕容良站在下首,目视着堂前的吴元礼:“天使可知,去岁江南道水患后,疫病死者几何?”
吴元礼皱眉:“约莫···数千?”
“三万七千六百余口。”慕容良报出一个精确数字,
“其中,因消息迟缓、救治不及、交叉感染致死者,十之七八。若依此防控体系,即便不能全免,至少可少死万人。万人劳作,一年可产粮多少?织布多少?创造税赋多少?而建立此体系,所费钱粮人工,不过不过其十一之二。天使,这是一笔划算的帐。”
“人,才是资源,可计算,可权衡!”
吴元礼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人”和“资源”、“划算”冷冰冰地放在一起计算,却又无法反驳。这计算方式,冷酷,却高效得令人心惊。
“你可知,你这套说辞,传出去便是‘视民如草芥’?”吴元礼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容良。
“在其位,谋其政。”慕容良应对自如,“天使代天巡狩,需权衡的是全局利弊。是花费少量钱粮建立体系,减少动荡,保住更多税基劳力;还是因循守旧,任其生灭,待疫病横行、流民四起时,再花费十倍百倍代价去镇压安抚?”
“如何选择,天使自有决断。”
吴元礼沉默了。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带入了慕容良的思维节奏——一种完全基于效率和利益最大化的冰冷计算。
这既让他不适,却又无法抗拒其背后的合理性。
“说说钱粮案吧。”吴元礼换了个话题,“瑞昌号京城那位,已递话过来,愿意割肉赔款,但要求到此为止。你觉得,该当如何?”
“到此为止?”慕容良低头思考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天使此次查案,雷厉风行,成果斐然。”
“但若止步于康州,则功效减半。若顺势深挖,将瑞昌号这条线与京城、乃至更上面的利益网络揪出部分,则功在社稷,更能彰显天使不畏权贵、彻查到底之决心。”
“届时,陛下如何看待天使?朝中清流又如何看待?”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至于风险···瑞昌号背后之人,此刻想的绝非死保康州这块心病,而是断尾求生,防止火势蔓延自身。天使越是表现得要深挖,他们越是愿意付出更大代价求和。”
“此时,天使可暗中与其接触,许其‘弃卒保帅’,但需他们拿出足够的‘诚意’——比如,边军急需的一批粮草,或河道修缮的款项。”
“如此,案子的‘尾’收了,实惠得了,名声赚了,还让对方欠下人情。”
“此乃一举多得!”
吴元礼听得目眩神迷。
慕容良这不是在查案,这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权利方程!每一步都算计到骨头里,将对手的反应、朝廷的动向、自身的利益最大化,完全纳入一个冷酷的模型中进行推演。
这根本不是寻常书生或胥吏能有的思维!
“你···究竟是何人?”吴元礼忍不住再次问道。
“一个想在这世道活下去,并试图让它变得稍微好一点的普通人。”慕容良回答得滴水不漏。
吴元礼只能深深看了慕容良一眼,明白他有所顾忌,也不再继续追问。
吴元礼拿起朱笔,在慕容良那份《疾疫防控急递体系》条陈上批了个“可试行,着江南、岭南道观察室酌情议办”,又抽出一份空白的奏疏,开始起草一份“恳请彻查瑞昌号勾结各地蠹吏、贪墨军需粮草案”的奏章。
慕容良安静地退到一旁,他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能站在巡察使前奏疏畅议,已属恩宠之至。
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
慕容良在这个世道逼着自己去参悟其中的道理和内涵。
他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吴元礼听进去了。
这位巡察使,本质上也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要将利害关系算得足够清楚,他自然会做出“最优选”。
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权臣,“双商”——情商、智商皆是一流,除非!
除非,如那三国刘皇叔的稚子——扶不起的阿斗!
几天之后,吴元礼的行辕传出消息:巡察使对案深表震怒,已上奏朝廷,请求彻查瑞昌号在全国的生意网络,一副要捅破天的架势。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悄悄带着吴元礼的密信,驰往京城某座深宅大院。
一暗一明两条线,暗的是给的面子与价码,明的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实情,权衡利弊,任你选!
又过几日,朝廷的批复尚未下来,却有一批数额巨大的“捐输”粮草和银钱,以“瑞昌号感念天恩、捐资助边”的名义,运抵了康州,交由吴元礼统一调度发放。
吴元礼“欣然笑纳”,并“勉励”了瑞昌号一番。
慕容良在匠铺里听到消息,只是淡淡一笑。
有什么因,结什么果——此中瑞昌号的报应皆有“我”!
一切尽在预料。
文茹雪看着他:“你帮吴元礼赚足了政绩和实惠,他下一步,恐怕要么招揽你,要么···”
“要么除掉我。”慕容良接口道,
“他吴元礼知道我太聪明,也太了解他的手段。所以,我们得在他做决定之前,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并且···让他觉得,控制着我,比除掉我更有价值。”
他铺开纸,开始画一张新的图纸。
这次画的,不是农具,也不是图表,而是一种结构复杂的机械,旁边标注着“水利驱动”、“联动齿轮”、“往复运动”等字样。
“这是什么?”文茹雪问。
“一种能同时纺十二个纱锭的水利纺纱机。”慕容良在头脑中疯狂地搜寻关于纺纱机的相关数据,“如果成功,纺纱效率能提升数十倍。这背后是巨大的利润和民生影响。”
“你说,吴元礼,或者朝廷,会对这个感兴趣吗?”
文茹雪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慕容良冷静的侧脸,无法理解他脑子里装的知识和思维,能将权利、人心、技术、利益,如同零件般精准地拆卸、组装,形成一个庞大的、为他所用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