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河沿窝棚寂静如常,文茹雪靠在柴房土墙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文氏还昏迷着,呼吸微弱。哑巴小丫头缩在角落发抖。
慕容良把最后一点清水喂进文茹雪的嘴里,用破布小心包好怀里那个要命的毒药瓶。
“得找李琰。”他果断的说道。
文茹雪眼皮动了动,没有睁眼,声音气若游丝:
“李琰···压不住···姓崔的。”她费力地抬起手,指向康州城方向,
“州衙···后街···槐树巷···最里面那家···姓周···”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不到···万不得已···别去···”
话没说完,头一歪,又昏睡过去。
姓周?
康州最大的官,是刺史周怀恩!
慕容良惊讶之余,看向昏迷的文氏母女。
文氏母女和刺史有旧?
可文茹雪那“不到万不得已”的警告,还有文氏之前对裴老的滔天恨意···
这旧,怕是陈年的烂疮疤!
慕容良把昏迷的文氏和虚弱的文茹雪托付给哑巴小丫头照看。他揣着毒药瓶,背上最后几块灰皂,直奔县衙西角门。
李琰的长随是个精瘦汉子,叫王三。
慕容良塞过去一块皂加一个铜板,王三在手里掂了掂,领他进了县衙旁边一间堆满卷宗、弥漫着墨臭和灰尘的廨屋。
李琰正对着摊开的户籍册子皱眉,案头堆着几卷发黄的农书,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和一段直辕犁的笨重辕头。
看见慕容良,他眉头锁的更紧:
“这么快就找来了?张三动手了?”
慕容良没废话,拿出那个破布包着的空瓷瓶,放在李琰的案头。
又言简意赅地说了昨夜河沿窝棚的惨事——张三带人用毒迷翻文氏母女,并欲行凶,歪脖刘误服毒药暴毙,张三逃窜,自己救人并拿到了这毒药瓶。
“···瓶上有‘五石散’的标记。”慕容良指着瓶底一个模糊的阴刻符号。
他前世在农学院古籍里见过,一种剧毒禁药。
李琰盯着那瓶子,脸色难看至极。
五石散!
张三这地痞竟敢沾这个!这案子捅上去,他这县尉也吃不了兜着走!
“人呢?文氏母女?”
“安顿了,还昏迷。”
“你打算如何?”李琰抬眼,看着慕容良问道。
“张三背后是崔主簿。”慕容良直接点破,
“他要灭口,更要栽赃。这瓶子在我手里,昨夜的事,他定会反咬是我因奸未遂,毒杀歪脖刘,迷晕文氏母女。”
李琰沉默不语。他知道崔明远的手段。自己一个寒门县尉,对上盘踞当地多年的主簿···
难!
慕容良话锋一转,指向李琰案头那几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和笨重的直辕犁辕头:
“大人忧心农事?”
李琰一怔,随即苦笑着说:“春耕在即。农具朽坏,效率低下。”
“去岁收成就差,今岁若再···”
“唉,赋税收不上,流民更多,都是麻烦!”他拿起一把镰刀,刃口崩得像锯齿,
“这等劣质用具,如何割禾?”
慕容良上前一步,拿起另一把镰刀,手指在刀背靠近木柄处比划了一下:
“此处,若加一截硬木托,可省手腕三成力,不易脱手,割禾更快。”
他又指向那段直辕犁辕头,
“此辕过长过直,转向费力。若于此弯折处截短一尺二寸,犁箭角度前倾三分,深耕省力,转向灵活。”
慕容良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李琰睁大眼睛看着慕容良,他是务实的人,一听就懂其中关窍!
省力?深耕?转向灵活?这对农事意味着什么?
他“啪”合上册子对着慕容良说道:“你能改?”
“需铁匠、木工,按图试制。”
“五日,可成新样。”慕容良也看向李琰,
“若成了,大人以此推广,春耕得力,收成有望。”
“于大人官声···”
后面的话不用多说了。
李琰霍然起身,在狭小的廨屋里踱了两步,脚步突然停住:
“好!本官给你手令!”
“调东街老铁匠铺和官匠坊的木工听你用!所需铁料木料,走官坊账!”
“五日!本官要看到你说的新镰刀和新犁头!”他因看到仕途有望而更加兴奋,
“此间事了后,本官保你!张三那摊烂事,本官替你顶回去!崔明远那里,本官自有说法!”
“谢大人!”慕容良抱拳。
这就是他要的“有用”。
一根能暂时撬动康州官场的杠杆。
槐树巷深处,青砖小院门紧闭。
文茹雪换上了最干净的一件旧布衫,扶着勉强能走、但脸色灰败的文氏,叩响了门环。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严肃的老仆的脸。
“烦请通禀周使君,”文茹雪轻声说道,“故人···文素心携女求见。”
老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文氏母女,文氏憔悴的脸和文茹雪平静却掩盖不住苍白的容颜,又看了看文氏衣襟上干涸的污渍,眉头微皱:
“夫人小姐稍候。”
门又关上。
院内花厅处。
康州刺史周怀恩,五十多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正对着一幅墨竹图出神。
老仆低声禀报,门外故人求见。
“文素心?”周怀恩捻须的手指一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惊讶,怀念,还有一丝···愧意?他沉默片刻,放下手中书卷:
“请···到西厢茶室。”
西厢茶室清雅。文氏坐在硬木椅子上,身体微微发抖,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攥着衣角。文茹雪站在她身后半步,脊背挺直。
门帘响动。
周怀恩走进来,目光落在文氏身上,带着审视和感慨:
“素心···多年不见,你···清瘦了。”
文氏抬起头,眼睛盯着周怀恩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污迹往下流。
文氏那眼神里,没有故人重逢的欣喜,只有翻江倒海的怨、恨、悲和一种难以言表的绝望。
周怀恩被文氏的眼神看得发慌,转头看向文茹雪,带着询问:
“这位是?”
“文茹雪。”文茹雪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家母身体不适,又遭歹人迷害,惊扰使君。此来,是为求使君庇护一人。”
她三言两语,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即慕容良恐被张三、崔主簿构陷之事,隐去了裴度和令牌。
“慕容良?”周怀恩眉头微皱,
“一个外乡匠户?张三?崔明远?”他沉吟着,手指轻敲着紫檀桌面,
“此事···”
“使君!”文氏突然说话,从椅子上站起,身体摇摇欲坠,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周怀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你···你当年···也是这般···这般···”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变成剧烈的咳嗽和喘息,整个人软倒下去。
“娘!”文茹雪一把扶住。
周怀恩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被当众抽了一耳光。
他起身说道:
“来人!送文夫人去后堂静室休息!请医官!”
他不再看瘫软在文茹雪怀里、眼神涣散的文氏,转向文茹雪,声音恢复了官腔的平静,却带着疏离:
“崔明远是本州主簿,张三乃市井无赖。你所言之事,本官会着人查问。”
“若那慕容良果真清白,自有王法。”
“你母女···且安心住下,待医官看过再说。”
说完,拂袖而去。
文茹雪扶着昏厥的母亲,看着周怀恩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那双寒潭似的眼底,最后一点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
不远处的崔府书房,此时灯火通明。
崔明远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惊魂未定的张三,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蠢货。”他放下茶盏,“歪脖刘死了,毒药瓶还落到对头手里。”
“你还有脸来?”
张三磕头如捣蒜:“主簿大人救命!那小子···那小子攀咬您啊!他手里有瓶子!”
“还有···还有文家那小娘们,去找周刺史了!”
“周怀恩?”崔明远眼皮都没抬,“他自顾不暇。”
他嘴角勾起阴冷的笑,“文素心?那女人,是周刺史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