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帝国的宰相,在这样一个夜晚,同时肩负着家国天下的重量,奔驰在长安城空旷的街道上。
前路是产房中妻子的安危,身后是北疆燃烧的烽火,而暗处,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着,等待着他露出破绽。
这一刻,慕容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所处的,是一个怎样凶险而孤独的位置。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着头顶的晦暗风雨,一步步走下去。
第239章 血火新生再蜕变
慕容良策马奔回裴府,马蹄声在寂静的夜街上显得格外急促。
府门洞开,灯笼在夜风中剧烈摇晃,映得门内仆从们惊慌失措的脸忽明忽暗。
他甩镫下马,甚至来不及解下沾满尘土的官袍,便疾步向内院冲去。
产房所在的院落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笼罩。
丫鬟婆子们端着热水、捧着布巾,脚步匆匆,面色惶惶。
华老守在产房外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见到慕容良,连忙迎上。
“相公!”华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夫人胎位确是横斜,老朽已尽力施针推拿,然……然收效甚微。产程拖延过久,夫人气力已渐不支,再这般下去,恐……恐母子皆危!”
慕容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稳住身形,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嘶哑:“华老,无论如何,保住大人!务必……务必保住仪文!”
“老朽自当竭尽全力!”华老重重点头,转身又回了产房。
慕容良被隔绝在产房之外,只能听着里面传来吴仪文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吟,那声音如同钝刀,一刀刀剐在他的心上。
他负手立于廊下,身影在摇晃的灯影中显得异常孤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犹不自知。
这一刻,什么北疆烽火,什么朝堂争斗,什么“四灵之主”,仿佛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脑海中翻涌的,是吴仪文温婉的笑脸,是她为他缝补官袍时专注的侧影,是她看着孩子们时眼中柔和的光……这个女子,在他最微末时不离不弃,在他权倾朝野时依旧默默守护内宅,为他生儿育女,如今却要因他而承受这般生死磨难!
若她有何不测……慕容良不敢再想下去。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夜空中的星子都仿佛凝滞不动。
产房内的痛吟声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华老和稳婆愈发焦急的催促与低语。
慕容良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次由远及近,一名背插令旗的军士不顾府门阻拦,踉跄着冲入院内,见到慕容良,扑通跪倒,双手高举一份染血的军报,嘶声力竭:
“报——!相公!幽州急报!契丹联军猛攻幽州城,柳公济节度使带伤督战,城池……城池岌岌可危!柳帅言,若三日内援军不至,幽州必破!北疆……北疆危矣!”
幽州危殆!
这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慕容良已然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北疆若失,胡马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帝国将面临倾覆之危!
而他,身为宰相,总揽军政,此刻却困守于家宅之内!
家与国,情与责,在这一刻形成了最残酷的撕扯。
他若留在府中,或许能陪仪文走完最后一程,但北疆千万军民、帝国半壁江山可能因此而葬送;
他若此刻离去,返回政事堂调度援军,则可能……可能与仪文天人永隔!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他缓缓抬头,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燃烧的边城和浴血的将士;
他又猛地转头,看向那扇隔绝了生死的产房之门,听着里面几不可闻的微弱呻吟。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相公……”李琰不知何时也已赶到,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政事堂诸位大人皆在等候,北疆军情,刻不容缓……”
慕容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药味的空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眼中的挣扎与痛苦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
“李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立刻返回政事堂,传我命令:神策军骑兵前锋,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明日午时前抵达幽州城外,袭扰契丹后军,缓解城防压力!督促河东、昭义援军,加快行军速度,贻误军机者,斩!漕运所有船只,优先装载军械粮草,直发幽州,沿途若有阻拦,无论是谁,先斩后奏!”
“是!”李琰肃然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慕容良下达完命令,却并未移动脚步。
他依旧站在那里,如同钉在了廊下,目光死死盯着那扇产房的门。
他在赌。
赌吴仪文的坚韧,赌华老的医术,赌上苍是否还存有一丝仁慈。
他将帝国的军务托付出去,将自己的心留在了这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突然,产房内传出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用尽了生命全部力气的嘶喊,随即,一声细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阴霾的晨曦,骤然响起!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子!”稳婆惊喜的声音带着颤抖传出。
慕容良浑身一震,几乎要瘫软下去,他猛地向前一步,扶住了廊柱。
华老擦着汗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相公,万幸!夫人吉人天相,闯过了鬼门关,只是元气大伤,需长期静养。小公子虽孱弱,但性命无碍。”
刹那间,慕容良只觉得那压在心口的万钧巨石被移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竟让他这惯见风浪的帝国宰相,眼眶微微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对华老深深一揖:“华老救命之恩,慕容良没齿难忘!”
“相公言重了,此乃医者本分。”华老连忙避让。
慕容良不再多言,轻轻推开产房的门,走了进去。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吴仪文脸色惨白如纸,虚弱地躺在榻上,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见到他,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奶娘将清洗包裹好的婴儿抱到他面前。
那孩子小小的,皱巴巴的,比他的兄长们出生时显得更为瘦弱,哭声也细若游丝,但那双紧闭的眼睛,却象征着新生与希望。
慕容良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第三次为人父才得到的孩子,感受着那轻飘飘的重量和微弱的体温,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他的骨血,是在血与火的煎熬中降临的生命。
他俯身在吴仪文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仪文,辛苦了……我们又有孩儿了,你好好歇着,一切有我。”
吴仪文似乎听到了,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终于彻底放松,陷入了沉睡。
慕容良将幼子交给奶娘,仔细叮嘱好生照料。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安然睡去的妻子和繈褓中孱弱的幼子,毅然转身,大步走出了产房。
院外的天空,已露出了黎明的微光。
他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亮着温暖灯火的院落,猛地一抖缰绳,向着皇城方向,向着那等待着他的、关乎帝国命运的政事堂,疾驰而去。
身后,是血火中诞生的新生与劫后余生的妻子;
前方,是北疆燃烧的烽火与波谲云诡的朝堂。
他,慕容良,注定无法像一个寻常丈夫和父亲那样,长久地守候在妻儿身边。
他的肩上,扛着整个天下的重量。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他纵马奔驰的身影,坚定,孤独,而又义无反顾。
帝国的长夜尚未过去,但他知道,只要心中的信念不灭,守护的家国不倾,他便能在这风雨如晦的世道中,一直走下去。
第240章 砥柱中流
元和十五年的盛夏,在烽火与新生交织的混乱中悄然来临。
北疆的战事,因慕容良的果断决策与神策军骑兵的及时驰援,终于出现了转机。
契丹联军在幽州城下遭遇顽强抵抗,侧翼又受到回纥骑兵的牵制,加之粮草补给线被河东援军不断袭扰,攻势渐颓,最终在丢下数千具尸体后,被迫解围北遁。
柳公济虽身负重伤,却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守住了幽州,帝国北疆的防线,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考验后,终究未曾崩塌。
捷报传回长安,朝野上下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
那些此前因慕容良困守产房而暗中非议其“因私废公”的声音,在实实在在的军事胜利面前,瞬间烟消云散。
皇帝闻讯,亦是长舒了一口气,对慕容良的倚重似乎又恢复了几分,连下数道褒奖敕令,并亲自为慕容良新得的幼子赐名“慕容宁”,取“安宁”之意。
然而,慕容良却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
北疆虽暂安,但契丹元气未伤,隐患仍在;
朝堂之上,那些因淑贵妃案和新政而利益受损的势力,只是暂时蛰伏,并未远去;
更不用说那始终悬而未决的“四灵纹玉璧”和隐匿幕后的“四灵之主”,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他危机四伏。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
每日在政事堂处理完如山的事务,回到裴府,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吴仪文和新生幼子。
吴仪文此次生产,几乎耗尽了元气,虽经华老精心调理,依旧面色苍白,精神短少,大部分时间都需卧床静养。
慕容良坐在她榻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和眼底的青色,心中充满了愧疚与疼惜。
“相公不必担忧,妾身只是需要些时日将养。”吴仪文总是这般柔声安慰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宁儿今日又重了些,奶娘说他很乖,很少哭闹。”
慕容良将目光投向一旁摇篮中安睡的幼子。
慕容宁确实比出生时壮实了些,小小的拳头紧握着,呼吸均匀,仿佛外界所有的风雨都与这繈褓中的婴孩无关。
这份宁静,是慕容良在血腥权斗和沉重国事中,唯一能汲取慰藉的源泉。
他轻轻替吴仪文掖好被角,低声道:
“好生养着,府中诸事不必操心。待你身子好些,我们带孩子们去城外的庄子住些时日,那里清静。”
吴仪文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轻轻点头:“嗯,都听相公的。”
除了内宅的牵挂,慕容良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稳固权力、消除隐患之上。
他借着北疆大捷的威望,以“赏功罚过、整饬边备”为由,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
柳公济因功晋爵,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遥领幽州节度使,其麾下有功将领各有封赏,进一步巩固了北疆的军事力量,也使得柳公济成为他在军方最重要的盟友之一。
同时,他并未放松对朝堂的掌控。
对于那些在淮南赈灾和新政推行中阳奉阴违、暗中使绊子的官员,他秋后算账,或明升暗降,或寻由罢黜,手段凌厉,毫不留情。
他知道,仁慈在权力场中是致命的弱点,唯有展现铁腕,才能震慑宵小,维持秩序的稳定。
漕运在他的强力督促下,迅速恢复了畅通,南方的粮食物资源源不断北上,不仅供应北疆,也平抑了关中因战事而略有波动的物价。
户部在他的主持下,重新核算了度支,开源节流,国库虽因战事消耗巨大,但在盐铁新策的支撑下,并未出现崩溃的迹象。
这一日,慕容良正在审阅吏部呈报的关于各地官员考绩的最终核定,李琰悄然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