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包藏私心——不愿触动盐税利益,更想借此机会,试探慕容良对地方豪商的态度,甚至可能暗中掣肘,延缓赈济,以激化民怨,动摇慕容良的威信。
慕容良冷眼扫过那些附议的官员,心中清明。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新一轮较量的开始。
对手正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给他制造麻烦,消耗他的精力与权威。
他并未动怒,只是目光沉静地看向那位户部侍郎,缓缓道:
“陈侍郎所言,不无道理。然,淮南乃国家根本,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虫灾肆虐,百姓流离,若处置不当,恐生变乱,届时损耗,岂是些许钱粮可比?漕运调粮,正为显朝廷关切,安江淮民心。至于盐商捐输,自愿则可,岂能强令?此非朝廷待商之道,亦非固本之策。”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固本安民”和“朝廷体统”的高度,让那些反对者一时难以辩驳。
“此事不必再议。”慕容良断然道,“即刻由户部拨付首批赈灾银二十万两,由漕运总督衙门负责,三日内起运第一批救灾粮十万石发往淮南。着淮南观察使,全力组织灭蝗救灾,安抚流民,若有玩忽职守、克扣钱粮者,严惩不贷!”
他的决断迅速而有力,不容置疑。众官员见他态度坚决,只得躬身领命。
退堂之后,慕容良独坐堂中,揉了揉眉心。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在漕运调拨、地方执行等环节,恐怕还会有更多的明枪暗箭。
傍晚回到裴府,慕容良将朝堂的纷争暂且搁下。
吴仪文产期临近,身子越发沉重,行动不便,多半在房中静养。
慕容良先去看了她,见她靠在榻上,脸色尚好,正由丫鬟伺候着用一碗安胎药,心中稍安。
“今日感觉如何?可还胸闷?”他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
吴仪文放下药碗,对他温婉一笑:
“好多了,华老的药很是对症。只是孩儿近日动得厉害,怕是個不安分的小家伙。”她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眼中带着母性的柔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相公,朝中之事……可是愈发艰难了?”
慕容良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心中涌起一股怜惜。
他不想让她临产前还为自己忧心,便温言道:“无妨,皆是些寻常政务。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顺利生下孩儿。”
正说着,慕容安牵着弟弟走了进来。
次子如今口齿伶俐了许多,见到父亲,立刻挣脱哥哥的手,扑到榻边,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道:“爹!娘!弟弟听话!”他如今已知道自己即将有个弟弟或妹妹,时常学着大人的口气说话。
慕容安也跟过来,像个小卫士般站在弟弟身后,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爹,娘,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和……和新弟弟(或妹妹)的!”
看着两个懂事的孩子,慕容良与吴仪文相视一笑,心中的阴霾被这稚嫩的承诺驱散了不少。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慕容良享受着这片刻天伦之乐时,李琰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外。
慕容良安抚好妻儿,起身走向书房。
“慕容兄,”李琰面色凝重,低声道,“我们安排在洛阳静默的据点,昨夜遭人突袭,损失了两人,对方身手极高,行动干净利落,不像寻常江湖手段。”
慕容良瞳孔一缩。
他已然下令蛰伏,对方却依旧不依不饶,主动出击清理!这是警告,更是宣战!
“还有,”李琰继续道,“北疆柳公济再次密报,契丹诸部联盟之势已成,其首领近日频频会见疑似……疑似来自中原的使者。柳公济担心,恐有内奸与之勾结。”
内奸?中原使者?
慕容良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那“四灵之主”的触角,已然伸到了塞外?
他们是想借助外患,来给朝廷施加压力,甚至……里应外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朝堂内的暗斗未息,江湖上的追杀已至,北疆外的威胁又现端倪。
慕容良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冰冷如铁。
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对手正在从四面八方收紧包围圈。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这来自朝堂、江湖、边关的全面挑战。
帝国的长夜,远未过去。
而他这位掌舵人,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舵,寻找到那一线生机。
他缓缓转过身,对李琰沉声道:
“通知我们所有的人,提高戒备。北疆之事,我亲自修书与柳公济。至于洛阳……这个仇,我们先记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寒意。
风,越来越急了。
而他,必须成为那棵能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劲松。为了身后的家国,也为了那不容玷污的信念。
第238章 风雨如晦
元和十五年的初夏,长安城在闷热与躁动中喘息。
淑贵妃案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朝堂之上新的暗流已然涌动,而北疆传来的军情,更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帝国上空。
慕容良推行的新政,尤其是触及盐铁利益的条款,在淮南赈灾事宜的后续执行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漕运调拨的粮食,在途径某些州县时,屡屡遭遇“河道淤塞”、“船只损毁”等莫名其妙的延误;
地方官府在发放赈灾银两时,也多有推诿克扣,效率低下。
种种迹象表明,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新政推行的关键环节悄然收紧,试图通过制造民怨和行政瘫痪,来动摇慕容良的根基。
更令慕容良忧心的是,皇帝的态度愈发暧昧。
对于朝堂上那些对新政含沙射影的攻讦,皇帝往往不置可否,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对“祖宗成法”的怀念。
慕容良几次请求觐见,详陈新政利害与北疆局势,皇帝都以“身体不适”或“斋戒静修”为由婉拒,只通过内侍传达一些不痛不痒的旨意。
这种刻意的疏离,让慕容良感到了深切的危机。
他知道,自己权势的根基,很大程度上源于皇帝的信任。
一旦这份信任动摇,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便会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至。
这日大朝,气氛格外凝重。
慕容良刚奏报完淮南赈灾的进展及遇到的梗阻,一位素以保守著称的宗室老亲王便颤巍巍出班,手持先帝御笔亲书的《贞观政要》摘录,痛心疾首地陈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乃太宗遗训,暗指慕容良的新政是“苛政扰民”、“与民争利”,长此以往,恐失天下民心。
老亲王德高望重,其言一出,立时引来不少宗室和守旧官员的附和。
他们不敢直接攻击慕容良,便抬出祖宗法度,占据道德高地,意图在舆论上将其逼入死角。
慕容良立于殿中,面沉如水。他深知,这并非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对手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旨在削弱他的政治威信,为后续更猛烈的反扑铺路。
他正欲出言反驳,一名风尘仆仆、背插三根红色翎羽的信使,却踉跄着冲入大殿,扑倒在地,嘶声喊道:
“陛下!八百里加急!契丹、奚族联军五万,突袭蓟州!柳公济节度使率军血战三日,寡不敌众,蓟州……蓟州失守!柳节度使身负重伤,退守幽州!北疆告急!”
如同晴天霹雳,整个紫宸殿瞬间死寂!
蓟州乃幽州门户,蓟州一失,幽州危矣!
北疆防线,竟在短短数日内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色煞白,身体晃了一晃,被身旁内侍扶住。
他指着那信使,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祖宗成法的老亲王和那些附议者,此刻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边关烽火骤起,任何内斗在亡国危机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与不合时宜。
慕容良心中亦是巨震,但他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契丹此次进攻,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正好在朝堂内斗方酣、皇帝对他心生疑虑之际!
这绝不仅仅是蛮族寇边那么简单!
他立刻出班,声音沉肃而坚定,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陛下!军情紧急,此刻非议政之时!当务之急,是立刻调兵遣将,驰援北疆,稳定战线!”
皇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
“对!对!慕容卿,该如何应对,速速道来!”
慕容良不再理会那些宗室和守旧派,迅速提出方略:
“第一,即刻任命河东节度使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火速抽调河东、昭义、河中三镇精锐,驰援幽州!第二,命神策军即刻派出精锐骑兵前锋,星夜兼程,先抵幽州,稳定军心!第三,开放太原、洛阳府库,全力保障北疆军需粮草,漕运一切为军务让道!第四,遣使携重金,速往回纥,陈说利害,请其出兵牵制契丹侧翼!”
他的应对,条理清晰,措施果断,充分展现了一位宰相机变之才。
皇帝此刻已六神无主,自是全部照准。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神色各异地退出大殿。方才那些攻讦新政的官员,此刻个个噤若寒蝉,灰头土脸。慕容良看都未看他们一眼,与兵部尚书、枢密使等人,立刻赶往政事堂,紧急部署具体事宜。
他知道,北疆的烽火,暂时压下了朝堂的暗流,但也将他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若能迅速平定北疆,他的地位将无人能撼动;但若战事不利,或者期间朝中再起波澜,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他这位总揽军政的宰相。
就在慕容良于政事堂忙碌至深夜,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的时候,裴府的老管家却满头大汗、神色惊慌地寻了过来。
“相……相公!不好了!夫人……夫人要生了!但……但情况不太好,华老说……说是胎位不正,恐有难产之虞!”
慕容良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掉在舆图上,溅开一团刺目的红色。
他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内忧外患,竟在这一刻,同时向他袭来!
一边是帝国北疆的烽火连天,关乎千万生灵与王朝存续;
一边是结发妻子生死攸关,关乎血脉延续与家庭完整。
他站在政事堂巨大的北疆舆图前,图上标注的敌我态势触目惊心;
耳中却回响着老管家带来的、关于产房中妻子痛苦的呻吟与危险。
汗水,瞬间湿透了他的中衣。
“相公……”李琰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
慕容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撕扯感中挣脱出来。
他睁开眼,目光已恢复冷静,只是那眼底深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决绝。
“李琰,北疆军务,按既定方略,由你与兵部、枢密院协同执行,若有急事,可去府中寻我。”他快速吩咐道,声音沙哑,“管家,回府!备马!”
他必须回去,必须守在仪文身边。
国事固然重于泰山,但此刻,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独自面对生死难关。
冲出政事堂,翻身上马,慕容良在夜色中向着裴府疾驰。
夜风扑面,带着初夏的湿闷,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