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公济从河北送来的。朱克融残部,如今盘踞在奚族与契丹交界处,虽不成气候,但如同跗骨之蛆,清剿不易,耗费巨大。柳公济建议,或可效仿前朝旧例,许以虚衔,羁縻安抚,令其名义上归附,以省边费,安民心。卿以为如何?”
慕容良接过奏疏,快速浏览。
柳公济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见。
河北久经战乱,民生凋敝,国库虽因盐铁新策稍裕,但支撑长期、深入的漠北清剿,仍显吃力。
若能以虚名换取边境暂时安宁,确是一个务实的选择。
然而,慕容良想的更深一层。
他放下奏疏,沉吟道:“陛下,柳节度使之议,就事论事,确有其理。然,臣所虑者,非仅朱克融一介残寇。北疆诸胡,奚、契丹乃至回纥,皆狼子野心,畏威而不怀德。若朝廷此时示弱,恐使其轻视天朝,日后索求无度,乃至相互勾结,再生大患。且……”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语气凝重:
“如今内患未靖,若边陲再显颓势,恐给某些潜伏之辈以可乘之机。”
他没有明言“某些潜伏之辈”是谁,但皇帝立刻听懂了他话中所指——那些与“四灵纹玉璧”相关的、图谋不轨的势力。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卿之意是……不可应允?”
“非是完全不可。”慕容良道,“羁縻之策可用,但需以实力为后盾。臣以为,可暂准柳公济所请,授予朱克融残部首领一个无实权、低品阶的都督称号,令其约束部众。但同时,需命柳公济加强边镇军备,整训士卒,并遣使携厚赐,分化奚、契丹各部,使其不敢全力支持朱克融。如此,外示怀柔,内修武备,方为万全之策。”
皇帝闻言,沉思良久,缓缓点头:
“慕容卿思虑周详,老成谋国。便依卿所奏,着枢密院拟旨,晓谕柳公济。”
“臣遵旨。”
离开延英殿,慕容良走在宫墙夹道中,春寒料峭的风吹在脸上,让他精神一振。
方才的对奏,他不仅是在处理边务,更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皇帝,内忧远未解除,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和强势。
这既是为了帝国的安全,也是为了巩固他自身“不可或缺”的地位。
回到裴府,已是傍晚。
庭院中的积雪大部分已然融化,露出湿润的泥土和些许顽强的新绿。
吴仪文正抱着幼子在廊下晒太阳,慕容安则蹲在一边,好奇地用树枝拨弄着泥土里钻出的蚯蚓。
见到慕容良,吴仪文抱着孩子起身相迎。
她如今气色愈发好了,眉眼间的郁色散去了大半,行动间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相公回来了。”她柔声道,将怀中咿呀学语的幼子往前送了送,“看,小的今日似乎又认人了些,盯着相公看呢。”
慕容良接过幼子,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果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柔软的小手无意识地抓挠着他的衣襟。
一股混合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暖意,将慕容良从朝堂的冰冷算计中暂时剥离出来。
他逗弄了一会儿幼子,又将跑到跟前、举着沾了泥巴的小手的慕容安抱起,对吴仪文道:“今日天气好,你身子也爽利了,不如晚膳后,我们一家人去后园走走?听说那几株老梅,还有几朵残花未谢。”
吴仪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点头:“好,妾身这就去吩咐厨房早些摆饭。”
晚膳后,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慕容良抱着幼子,吴仪文牵着慕容安,一家四口缓步走在裴府的后园中。
积雪初融,空气清新,几株老梅虬枝上,果然还零星点缀着几朵顽强绽放的淡粉花朵,在晚风中微微颤动,暗香浮动。
慕容安兴奋地跑来跑去,不时指着新发现的小虫或嫩芽大呼小叫。
幼子在父亲怀里,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吴仪文走在慕容良身侧,看着嬉闹的长子和怀中安静的幼子,又侧头看看身旁眉宇间虽带疲惫却神色温和的丈夫,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安宁和幸福感充盈着。
“相公,”她轻声开口,打破了静谧,“如今朝局,可是安稳些了?”
慕容良看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没有立刻回答。
春雪虽融,但地下的寒气未散。
高求谦和那“武周遗泽”的威胁,如同这园中看似平静的泥土下,可能潜藏着的未化的冰凌,不知何时就会绊人一跤。
但他不想让这份担忧破坏了此刻的宁静。
他收回目光,对吴仪文温和一笑:“嗯,比年前是安稳多了。至少,我们能这样安心地散散步。”
他没有说谎,只是选择了部分事实。眼前的安稳,是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换来的,值得珍惜。
至于那潜藏的危机,他独自面对便是。
霞光渐逝,暮色四合。园中灯笼次第亮起,勾勒出一家人相依相伴的剪影。
春雪融时,万物看似复苏,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慕容良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如何在这冰雪消融后的泥泞道路上,继续稳步前行。
帝国的航船,还需他这掌舵人,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看不见的暗礁。
第227章 暗流再涌
元和十五年的春天,终究还是在几番踌躇后,姗姗而来。
柳梢抽了新绿,曲江池畔的野草也开始疯长,连带着长安城坊市间的喧嚣,也似乎比冬日里更添了几分生气。
然而,这勃发的生机之下,权力的土壤中,新的暗流正在悄然滋生。
慕容良推行的考课法与盐铁新策,如同两把精准的手术刀,持续剜割着帝国肌体上的腐肉。
去芜存菁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触动了太多盘根错节的利益。
年前因北疆大捷、接连扳倒数名重臣而暂时蛰伏的反对势力,经过一个冬天的酝酿与串联,终于在春意渐浓时,寻到了发难的契机。
这一日朝会,议题本是关乎河东道春旱赈济。
然而,户部尚书刚奏报完毕,一位素以清流自居、出身博陵崔氏的御史中丞便手持玉笏,昂然出班。
“陛下,臣有本奏!”他声音洪亮,回荡在紫宸殿中,“今四海升平,陛下励精图治,然臣近日闻听,地方州府为应对考课,多有急功近利、苛察小民之举!或为增垦田亩数字,强令百姓弃桑麻而种粟麦;或为显狱讼清明,对民间细故滥施刑罚!乃至有胥吏借机勒索,民怨暗沸!长此以往,恐伤陛下仁德,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暂缓考课新法,遣使巡察,纠劾不法,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之声。
不少出身世家大族、或因新策利益受损的官员,纷纷出言,或引经据典,或陈述“民间疾苦”,将矛头直指慕容良主导的考课法,称其“操之过急”、“徒增扰攘”。
慕容良冷眼旁观,心中清明。
这绝非孤立的进谏,而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反扑。
博陵崔氏,乃是山东士族领袖之一,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地方,影响力不容小觑。
他们选择从“扰民”这个道德制高点发起攻击,确实刁钻。
待众人议论稍歇,慕容良方缓步出班,神色平静如常。
“陛下,御史中丞所言,爱民之心,天地可鉴。”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然,臣有一问。若因胥吏执行不力、地方官员理解偏差而生弊端,便因噎废食,罢黜良法,此非智者所为。譬如一人行路,偶遇荆棘,便裹足不前,岂能达千里之遥?”
他目光扫过方才附议的几位官员,声音沉稳有力:
“考课之法,旨在甄别贤愚,激励实干,此乃强国之基。地方执行或有偏差,正需中枢加强督导,明定章程,严惩害群之马,而非将良法本身一并否定。至于所谓‘民怨’,臣近日亦收到多道奏报,言及新法推行之下,不少勤勉干吏得以擢升,贪腐无能者受到惩戒,百姓负担实则因吏治澄清而有所减轻。此二者,孰为真,孰为假?孰为普遍,孰为个案?需详加核查,岂能偏听偏信,以片面之词否定全局?”
他并未直接指责对方夸大其词或别有用心,而是摆出事实,强调“加强督导”、“严惩害群之马”,将问题的核心从“法之优劣”引向了“执行之得失”,既守住了改革的底线,又展现了灵活与务实。
龙椅上的穆宗皇帝听着双方辩论,眉头微蹙。
他自然明白这背后的权力博弈,也清楚考课法于国有利,但世家大族的压力,他也不能全然不顾。
“慕容卿所言在理。”皇帝最终开口,定了调子,“考课新法,旨在选贤任能,不可轻废。然,御史台所奏地方弊端,亦不可不察。着吏部、刑部、御史台,即刻选派干员,组成巡察使团,分赴各地,明察暗访,若确有苛民之举,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至于考课法本身,继续推行,各州县需将执行细则及去岁考课详情,具本呈报中书门下复核!”
这一裁决,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维护了慕容良和新法的根本,只是增加了监督环节,给了反对派一个台阶。
“陛下圣明!”慕容良与那御史中丞几乎同时躬身领旨,只是各自心中的滋味,截然不同。
退朝之后,慕容良回到政事堂,李琰已等候在内,面色不太好看。
“慕容兄,今日朝堂之争,恐怕只是开始。”李琰低声道,“我们的人发现,近日博陵崔氏、荥阳郑氏等几家山东大族的子弟及门生,在长安往来异常频繁,多有聚会。而且……他们似乎与宫中某些人,也有所接触。”
“宫中?”慕容良目光一凝。
“是,尤其是……淑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宫女,前两日曾秘密出宫,与崔家一位在京城为官的子弟,在曲江池畔的一处私宅有过会面。”
淑妃?慕容良想起年前她接连向裴府示好的举动,心中疑云更甚。
这位一向低调的妃子,在此刻与世家大族接触,意欲何为?
是为自己所出的皇子铺路?
还是……她也与那“四灵纹玉璧”的网络,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继续盯紧他们,尤其是与宫中往来的细节。”慕容良沉声道,“另外,巡察使团的人选,我们必须牢牢抓住,绝不能让对方的人主导,否则必然歪曲事实,反咬一口。”
“明白,我这就去与吏部、李相他们沟通。”李琰领命而去。
慕容良独自坐在政事堂内,揉了揉眉心。
外有世家反扑,内有宫闱疑云,再加上那始终悬而未决的“武周遗泽”阴影,他仿佛置身于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中。
傍晚回到裴府,慕容良将朝堂的纷争暂且压下。
吴仪文正带着两个孩子在庭院中玩耍。
次子已能蹒跚学步,穿着小小的春衫,像只笨拙的鸭子般追着哥哥。
慕容安则像个尽职的小卫士,一边自己玩着藤球,一边不时回头照看弟弟,口中还学着大人的口气念叨:“慢点,慢点,别摔着。”
夕阳的金光洒满庭院,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
吴仪文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温柔满足的笑意。
见到慕容良归来,她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公文袋,轻声道:“相公回来了,今日朝会可还顺心?”
慕容良看着妻儿,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
他伸手替吴仪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和道:
“些许琐事,无妨。孩子们今日可好?”
“都好,小的今日又学会了一个新词,会叫‘哥哥’了。”吴仪文笑着指向正努力迈步的幼子。
仿佛为了印证母亲的话,幼子恰好在此刻跌跌撞撞地扑向慕容安,口齿不清地喊着:“咯咯……抱!”
慕容安连忙丢掉藤球,像个小大人似的张开手臂,勉强接住弟弟,两个小家伙滚作一团,笑声更加响亮。
慕容良看着这一幕,眼底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
这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于他而言,却是纷繁政务和险恶权斗中最珍贵的慰藉。
然而,温馨总是短暂。
夜深人静,当吴仪文与孩子们都已安睡,慕容良独自在书房中,对着烛火,再次摊开了那张庞大的关系网图。
博陵崔氏、荥阳郑氏、淑妃王氏、失踪的高求谦、神秘的“四灵纹玉璧”……一个个名字,如同棋局上的棋子,看似散落,却又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他知道,春日的这场暗涌,绝不会轻易平息。
接下来的,将是更为激烈的较量。
他必须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保持绝对的清醒与冷静,方能护住这来之不易的安稳,也护住这帝国摇摇欲坠的航船,不至于在暗礁中倾覆。
窗外,春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语,在夜色中悄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