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张氏愚蠢,行事不密,死不足惜。但她手中这半块玉璧,却牵连着一桩天大的干系。老奴今日约见相公,便是想以此璧,换一条生路,也……送相公一场泼天功劳。”
“生路?功劳?”慕容良目光锐利如刀,直视高求谦,“公公久居宫禁,深受皇恩,何出此言?又有什么样的功劳,需要以此等逆贼信物来换取?”
“皇恩?”高求谦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阴冷,“慕容相公,你可知这‘四灵纹’的真正来历?它并非寻常信物,而是……则天大圣皇后(武则天)当年秘密网络核心成员的标识信物之一!传承至今,已历百余年!”
武则天!
慕容良心中剧震!饶是他心智坚毅,此刻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武周代唐虽早已成为历史尘埃,但其遗留下的政治暗流和秘密组织,竟能潜伏如此之久?
这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预估!
“荒谬!”慕容良强压下心中的惊涛,冷声斥道,“武周旧事,早已烟消云散。高公公莫非是想以虚无缥缈之事,来混淆视听?”
“虚无缥缈?”高求谦摇了摇头,将锦囊彻底收起,
“相公可知,为何张氏、安兴长公主,乃至更早的一些人,皆对此玉璧奉若圭臬?因为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组织,更是一条……通往至高权力的捷径,一个绵延百年的执念。老奴不过是这庞大网络中的一个边缘人,苟延残喘罢了。如今网络核心已然察觉相公的追查,清洗即将开始。老奴不想陪葬,只求带着些许秘密,换一个安稳晚年。”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
“只要相公应允,保老奴性命无虞,老奴不仅奉上这半块玉璧,更可告知相公,这网络在朝中、在宫内,还有哪些人!甚至……可以助相公,引出那条真正隐藏在最后的大鱼!”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慕容良的脸上,冰冷刺骨。
高求谦的话语,真伪难辨,但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却如同惊雷炸响。
若其所言非虚,那他面对的,将是一个潜伏百年、图谋复辟武周旧势的庞大阴影!
其牵扯之广,根基之深,恐怕远超张氏、安兴长公主之流!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慕容良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高求谦是真心投诚,还是受人指使前来设局?
他口中的“核心清洗”是确有其事,还是为了取信于自己而编造的谎言?
那“真正的大鱼”,又会是谁?
“公公所求,不过是一条生路。”慕容良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空口无凭,本相如何信你?仅凭这半块玉璧,和几句骇人听闻之言?”
高求谦似乎早有所料,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老槐树的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
“相公的谨慎,理所应当。老奴可以先奉上一个名字,以示诚意——现任右金吾卫将军,赵归真。此人,亦是玉璧持有者之一,负责……京城部分武备的‘协调’。”
右金吾卫将军!
掌管部分京城卫戍权力!
慕容良瞳孔微缩。
若此人所言属实,那这个网络的渗透程度,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赵归真……”慕容良将这个名字牢牢记下,面上依旧平静,“仅此一个名字,分量还不够。”
高求谦叹了口气,显得颇为无奈:
“相公,老奴知道的虽多,但若一次尽数吐出,恐怕立刻便会横死宫中。信任,需要时间,也需要……相互的诚意。腊月廿八,宫中岁末驱傩大典,人多眼杂,正是机会。届时,老奴会再设法与相公联络,奉上更多证据,以及……引见那位‘大鱼’的计策。”
腊月廿八,驱傩大典……慕容良心中冷笑,又是宫中,又是人多眼杂之处,这高求谦,或者说他背后的人,还真是会选地方。
“好。”慕容良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应下,“本相便等到腊月廿八。但愿公公,莫要让本相失望。”
“不敢。”高求谦躬身一礼,动作依旧带着宦官特有的谦卑,“如此,老奴先行告退。”说罢,他不再停留,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沿着来路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假山怪石之后。
慕容良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任由风雪侵袭,目光深沉地望着高求谦消失的方向,也望着那株沉默的老槐树。
李琰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
“慕容兄,可要……”
“不必跟了。”慕容良抬手制止,“他既敢来,必有脱身之法。跟上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他顿了顿,补充道,“立刻秘密核查右金吾卫将军赵归真,注意方式,绝不可让其察觉。”
“明白!”李琰应下,又忍不住问道,“慕容兄,这老阉奴的话,有几分可信?”
慕容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由冰凉的雪粒落在脸上,缓缓道:
“半真半假,虚实难辨。但无论真假,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武周遗泽……若真如此,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他转身,向着苑外走去,步伐坚定。
“回府。腊月廿八之前,我们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风雪更急,将两人的足迹迅速掩盖。
西苑的这场诡秘会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水下的暗流,变得更加汹涌莫测。
慕容良知道,自己已然踏上了一条更加凶险的道路,对手的庞大与古老,远超他的预期。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帝国,也为了自身,他必须在这迷雾中,杀出一条血路。
第222章 金吾暗影
自西苑归来,慕容良心头便如同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高求谦抛出的“武周遗泽”与“右金吾卫将军赵归真”,无论真假,都意味着潜在的威胁已渗透至帝国防卫的核心。
此事关乎社稷安危,远非张氏、安兴长公主之流的私欲阴谋可比。
他并未立即采取激烈动作,而是将追查的重心,悄无声息地转向了赵归真以及金吾卫系统。
明面上,政事堂的运转一切如常,岁末的各类总结、来年的预算章程、地方官员的考绩评议,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
慕容良甚至亲自过问了几处遭了雪灾的州县赈济事宜,展现出一位宰相应有的勤勉与担当。
暗地里,李琰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绝对可靠的皇城司暗探,对赵归真及其亲信部属进行了全方位、不间断的严密监控。
同时,通过兵部档案、吏部考功记录,乃至宫中侍卫的轮值旧档,秘密核查赵归真的升迁轨迹、人际关系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异常。
数日下来,初步的回报便令人心惊。
赵归真出身将门,其父曾官至羽林军中郎将,其升迁速度在同期武将中堪称迅捷,尤其是在三年前一次并不算特别突出的“平乱”后,被破格擢升为右金吾卫将军,执掌部分京城巡警、宫禁宿卫之责。
而那次“平乱”的保举人之一,正是已故的郇王李纬!
更值得玩味的是,赵归真虽为武将,却颇好结交文士,与几位以清谈玄理著称的官员过从甚密,其中便包括……前宰相元稹的一位族弟。
而其麾下几名心腹都尉、校尉,近年来也多有不同寻常的财物进项,虽掩饰得很好,但在皇城司有心查探下,依旧露出了蛛丝马迹。
“慕容兄,赵归真此人,恐怕确实不干净。”李琰将整理好的密报呈上,面色凝重,“他与郇王府、元稹旧部皆有牵连,麾下将领亦有贪墨嫌疑。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人发现,他近期以‘加强年节戒备’为由,调整了部分宫门及武库的守备力量,将其几个心腹安插到了关键位置。时间点,恰好是在张氏事发之后!”
慕容良看着密报上一条条看似孤立、串联起来却指向明确的线索,目光冰冷。
调整守备,安插心腹……这是典型的为非常之事做准备的动作。
高求谦的告发,可信度正在增加。
“他调整守备的奏疏,兵部和枢密院可曾核准?”慕容良问道。
“走了正常流程,理由充分,兵部和枢密院并未驳回。”李琰答道,“但据我们在枢密院的内线透露,这份调整方案,最初是由一位与赵归真私交不错的枢密承旨提议的。”
果然是在体系内利用规则行事,若非早有防备,极难察觉。
慕容良沉吟片刻,道:“不要动他,继续监视,记录他所有异常举动,尤其是与他那些‘文士’朋友,以及宫中某些人的往来。另外,想办法查清他及其心腹将领不明财物的来源。”
“是!”
李琰退下后,慕容良独坐书房,心绪难平。
赵归真若真是“四灵纹玉璧”网络的重要一环,且掌握部分京城兵权,其危害性远超张氏。
腊月廿八的驱傩大典,宫中人员混杂,守卫职责大半由金吾卫承担,若其届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时近岁末,裴府中也渐渐忙碌起来。
虽因慕容良位高权重,无需亲自操持琐事,但各方年礼往来、府中用度赏赐,亦需吴仪文拿主意。
她产后虽虚弱,但在华老的调理和下人的精心伺候下,已能稍稍处理些事务。
这日傍晚,慕容良回到府中,难得见吴仪文未在卧榻休息,而是坐在暖阁里,对着几本账册凝神细看,时而轻声吩咐侍立的管家几句。
灯光下,她侧脸线条柔和,虽带着些许疲惫,却另有一种沉静主母的风韵。
慕容良放轻脚步走过去,拿起她手边的一本账册翻了翻,是府中准备发放给下人的年赏清单,条目清晰,厚薄得当。
“这些事,让管家去做便是,你何必劳神。”
他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
吴仪文抬起头,见他归来,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
“妾身躺久了也闷,这些小事不费什么神。况且,年节赏赐关乎府中人心,妾身亲自过目,也好心中有数。”她说着,轻轻按了按额角。
慕容良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低声道:
“辛苦你了。近日朝中事多,府里……也多亏有你。”
吴仪文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舒服地闭上眼,轻声道:
“相公才辛苦。妾身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将府中打理妥当,让相公无后顾之忧。”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睁开眼道,“对了,今日宫中淑妃娘娘遣人送了些上好的血燕和锦缎来,说是给妾身补身子,给孩儿做新衣。妾身按例回了礼,只是……淑妃娘娘近年来似乎颇为沉寂,此番突然示好,妾心中有些没底。”
淑妃?慕容良目光微凝。
淑妃王氏,育有皇子,在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但其家族势力并不显赫,本人也向来低调。
此时突然向宰相府示好……
是单纯的年节走动,还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亦或是……也与那“玉璧”网络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后宫,同样是权力交织、暗流汹涌之地。
“无妨,既是娘娘赏赐,安心收下便是。回礼按制,不必过分厚重,也不可失礼。”慕容良不动声色地吩咐道,“日后宫中再有类似赏赐,你皆按此例处置,事后告知我一声即可。”
吴仪文乖巧点头:“妾身明白了。”
正说着,奶娘抱着咿呀学语的慕容安进来。
小家伙见到父母,立刻挣扎着下地,摇摇晃晃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慕容良的腿,仰着小脸,口齿不清地喊着:“爹……爹,抱!”
慕容良心中那因朝局而生的阴霾,瞬间被这稚嫩的呼唤驱散了不少。
他弯腰将儿子抱起,掂了掂,笑道:“安儿又重了些。”
慕容安在他怀里咯咯直笑,小手好奇地抓弄着他官袍上的刺绣。
吴仪文看着父子二人,眼中满是柔和的笑意。
这片刻的天伦之乐,如同暴风雨中暂时停泊的港湾,给予慕容良继续前行的力量。
然而,他深知,港湾之外,风浪正急。
赵归真、高求谦、神秘的“武周遗泽”……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腊月廿八,驱傩大典,或许就是图穷匕见之时。
他必须在那之前,织就一张更大、更坚韧的网,方能在这帝国年关节庆的喧嚣之下,擒住那试图兴风作浪的鬼魅。
夜色渐深,慕容良书房中的灯火,再次彻夜未熄。
帝国的命运,与这小小书房中的筹谋,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