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与韩国公府或有姻亲、或有故旧、或有利益往来的官员,难免兔死狐悲,心下惴惴。
更有那原本就对慕容良权势过重心存忌惮者,借此机会或明或暗地散布流言,影射慕容良排除异己,手段酷烈。
一时间,弹劾慕容良“专权跋扈”、“罗织罪名”的奏疏,竟也多了几本。
紫宸殿内,穆宗皇帝看着御案上几份措辞隐晦却暗藏机锋的奏疏,眉头微蹙,将目光投向立于下首的慕容良。
“慕容卿,近日朝中关于韩国公夫人之事,颇有些议论。”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张氏毕竟是郇王正妃,超品诰命,其骤然离世,宗正府那边,也需有个交代。”
慕容良神色平静,出班躬身道:
“回陛下,韩国公夫人潜心礼佛,年事已高,偶染风寒,不幸于静修中薨逝,此乃天命,臣亦感痛心。然,近日臣确收到一些关于张氏生前……行为不谨,与外邦往来过密的禀报,事关重大,正在秘密核查之中。为免惊扰圣听,亦为保全宗室体面,故未敢即刻禀明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他并未直接点明谋逆,只以“行为不谨”、“与外邦往来过密”含糊带过,既解释了为何封锁消息,又为后续可能的揭露埋下伏笔,更将“保全宗室体面”的大旗扛起,让人难以指责。
皇帝闻言,沉吟片刻。
他并非昏聩之君,慕容良近年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平定北疆、整顿财政之功,他是看在眼里的。
对于宗室内部的这些龌龊,他亦有所耳闻,只是不愿深究,维持表面平衡罢了。
如今慕容良既然插手,并暗示事涉外邦,他自然明白轻重。
“既如此,卿便继续查证,务求水落石出。然亦需把握分寸,莫要引起朝野不安。”皇帝最终定了调子,算是默认了慕容良的处理方式,也将那些弹劾奏疏轻轻搁置。
“臣,遵旨。”慕容良恭敬应下,心中稍定。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退朝之后,慕容良回到政事堂,立刻召见李琰。
“哑仆和那货郎,审讯得如何?”慕容良直接问道。
李琰面色凝重:
“那货郎是个硬骨头,用了些手段才开口。他承认是受‘宝相斋’掌柜指使,前往哑仆处取一重要物件,但具体是何物,他并不清楚,只知是一扁平木匣。至于哑仆……”李琰顿了顿,“他确实是聋哑之人,无法言语,识字也不多。我们在他院中掘地三尺,终于在那佛龛之下发现了一处隐秘的夹层,里面除了一些金银细软,最重要的,便是这半块玉璧!”
说着,李琰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垫着软绸,盛放着半块晶莹剔透、雕刻着繁复四灵纹样的白玉璧,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需要另一半才能拼合完整。
慕容良拿起那半块玉璧,触手温润,雕工精湛,绝非俗物。
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纹路,与之前郭贵妃给出的碎片纹样完全吻合!
“果然在此!”慕容良眼中寒光一闪,“可曾试过与郭氏给出的碎片拼合?”
“试过了,纹路能对上,正是一体!这足以证明,张氏与郭贵妃,乃至之前的安兴长公主,皆受命于这‘四灵纹玉璧’所代表的势力!”李琰肯定道。
慕容良摩挲着玉璧冰冷的断口,沉声道:
“这玉璧,便是信物,也是指令。持此玉璧者,便可调动‘三爷’网络的资源。张氏是其中之一,但绝非唯一。那哑仆,虽不能言,但总能书写。他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李琰摇头:
“哑仆极其顽固,拒绝书写任何东西。不过,我们在他住处找到了一些烧毁的纸灰,虽无法复原,但可见其警惕。另外,我们根据那货郎的供词,突查了‘宝相斋’,那掌柜已然闻风潜逃,店铺内清理得干干净净,未能找到直接指向其他人的证据。”
慕容良并不意外。
对手行事周密,张氏一倒,其直接关联的线索必然会被迅速切断。
“宝相斋”掌柜的潜逃,反而印证了背后还有更大的鱼。
“继续追查那掌柜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慕容良下令,“同时,根据这半块玉璧的质地和纹样,去查它的来历!如此珍贵的玉璧,绝非寻常工匠所能制作,必有源头可查!”
“是!”
安排完这些,慕容良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回到裴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府内因新添丁口,依旧洋溢着淡淡的喜庆。
慕容良先去看望了吴仪文和新生幼子。
孩儿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中,睡得正香,小脸红润。
吴仪文经过几日调养,气色好了许多,正靠着引枕,由丫鬟伺候着用一碗燕窝粥。
见到慕容良,她放下粥碗,柔声道:“相公回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在政事堂用过了。”慕容良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碰了碰幼子娇嫩的脸颊,心中那份因朝堂争斗而生的戾气,悄然消散了几分。“今日感觉如何?华老来看过了吗?”
“来看过了,说恢复得不错,让妾身继续静养便是。”吴仪文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轻声问道,“朝中之事……可还顺遂?”
慕容良不欲她多忧,只淡淡道:
“些许风波,已然平息。你只需安心养好身子,外面的事,有我。”
正说着,奶娘抱着慕容安进来请安。
小家伙如今已能清晰地喊“爹”、“娘”,见到父亲,立刻张开小手扑过来。
慕容良将儿子抱起,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依赖,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吴仪文看着父子二人,眼中盈满了温柔与满足。
她深知丈夫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此刻这短暂的温馨,愈发显得珍贵。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老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宫中有内侍前来,宣皇帝口谕,召慕容良即刻入宫觐见。
慕容良心中一凛,将孩儿交给奶娘,对吴仪文安抚地笑了笑:“我去去就回,不必担心。”
他整理衣冠,快步走出房门。
夜色中,皇宫的方向灯火辉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知道,皇帝深夜召见,绝不会是为了闲话家常。
张氏之死引发的余波,恐怕才刚刚开始扩散。
而他,必须再次打起精神,去应对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帝国的天空,看似因北疆平定而晴朗,实则因这内部的暗流,依旧阴霾未散。
前路漫漫,考验依旧。
第219章 御前机锋
宫灯煌煌,将紫宸殿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穆宗皇帝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了一袭玄色常服,坐于暖榻之上,面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殿内除了侍立的内侍,仅有慕容良一人躬身立于下首。
深夜召见,摒退左右,气氛非同寻常。
“慕容卿,”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召你前来,是想听听,关于韩国公夫人张氏……以及那‘与外邦往来’之事,你查证得如何了?”
慕容良心知,白日里在朝堂上的含糊其辞,并不能真正打消皇帝的疑虑,尤其是在张氏暴毙之后。
他必须给出更具说服力的解释,但又不能将尚未完全清晰的阴谋和盘托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者打草惊蛇。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沉稳而清晰:
“回陛下,臣不敢隐瞒。经初步查证,韩国公夫人张氏生前,确与来自倭国地方豪族‘海部氏’的势力有所勾结。”
“倭国?”皇帝眉头骤然锁紧,身体微微前倾,“区区东瀛岛夷,一地方豪族,张氏身为国公夫人,与彼等勾结作甚?”
“陛下明鉴,”慕容良道,“海部氏虽为地方豪族,然其掌控海贸,拥有精悍水军,且……野心不小。张氏与之勾结,并非为钱财,而是意欲借其力,行那不轨之事。”
他略一停顿,选择性地抛出了一部分证据:
“臣已在张氏心腹之处,查获其与海部氏往来密信,信中提及‘苇草之盟’、‘千锋刃’等暗语,经破译,‘千锋刃’即指代倭国刀兵。更有甚者,臣麾下之人,在江南明州港,截获了海部氏伪装成商船、意图输送兵器入境的船只!人赃并获!”
他没有提及“四灵纹玉璧”和“婴啼为号”等最核心的机密,只以已证实且冲击力最强的“勾结外邦”、“私运军械”为突破口。
果然,皇帝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
“私运军械……她想干什么?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目光锐利地看向慕容良。
慕容良适时地垂下眼帘:
“臣亦不敢妄加揣测。然,张氏身份特殊,其夫郇王……故去多年,其子年幼。她行此大逆之事,动机实在令人费解。或许……是受了奸人蛊惑,亦或是……别有隐情。因其骤然离世,许多关键线索已然中断,臣正在全力追查其余党,力求弄清真相。”
他将张氏的动机引向“受人蛊惑”和“别有隐情”,既点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又为皇帝留出了缓冲和思考的空间,避免直接刺激到皇室尊严。
同时强调线索中断,暗示此事背后可能更深,为自己后续的调查留有余地。
皇帝沉默了,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他并非不懂权术,慕容良言语中的保留与指向,他听得明白。
勾结外邦,私运军械,这已触及了帝国的底线。
而牵扯到已故郇王的遗孀,更让此事敏感异常。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慕容卿,此事……你做得对。事关国本,绝不能姑息。然,张氏毕竟是宗室眷属,郇王……唉。”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后续查证,务须谨慎,证据确凿之前,不可妄动,亦不可声张,以免朝野震荡,人心浮动。”
“臣明白,定当谨遵圣谕,周密行事。”慕容良心中稍松,知道皇帝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支持他查,但要控制影响,尤其是对宗室的影响。
“北疆方定,江南又起波澜。”皇帝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慕容卿,朕将如此重担交予你,望你莫负朕望。朝中若有非议,朕自会为你担待几分,但你也需……好自为之。”
这既是信任,也是告诫。
慕容良深深躬身: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必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绝不敢有负圣恩!”
“嗯,你去吧。张氏的后事……按制操办,风光些,也算是……全了皇家体面。”皇帝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臣,告退。”慕容良再拜,缓缓退出了侧殿。
走出宫殿,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与皇帝的这番奏对,看似平静,实则机锋暗藏。
他成功地让皇帝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获得了继续调查的默许,但也感受到了来自皇权的无形压力和在宗室问题上的如履薄冰。
回到裴府时,已是子夜时分。
府内一片寂静,唯有书房还亮着灯。
慕容良推门进去,却见吴仪文披着一件外裳,正坐在灯下等他,手中还拿着一卷书,显然是在强打精神。
“怎么还没睡?”慕容良快步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带着责备与心疼。
吴仪文放下书卷,柔柔一笑:
“妾身睡不着,想着相公定然劳神,便熬了些安神汤在灶上温着。”她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轻声问道:“宫中召见……可是有为难之事?”
慕容良扶着她坐下,摇了摇头:
“无妨,只是些朝务商议。”
他不想让她担忧,转而问道:
“安儿和小的今日可好?”
“都好,安儿白日里还念叨爹爹呢。”吴仪文乖巧地不再追问,只是看着他喝下丫鬟端来的安神汤,柔声道:“相公,无论外界如何,妾身与孩儿们,总是盼着相公平安顺遂。”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慕容良因权谋而略显干涸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