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裴府对外宣称夫人与幼子需要静养,闭门谢绝一切访客。
而慕容良在朝堂之上,则显得比往日更加沉稳,甚至主动奏请皇帝,加大对河北流民的安置力度,并提议核查太仓存粮,以备不时之需,将一位勤勉国事的宰相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暗地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永嘉坊为中心,悄然收紧。
果然,慕容良散布的消息起到了作用。
监视韩国公府的人回报,府中似乎隐隐有些躁动,那名老嬷嬷外出的次数略有增加。
而永嘉坊附近关于“玉璧宝光”的流言,也似乎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
第三日黄昏,李琰带来了决定性消息!
“慕容兄!哑仆小院有动静了!”李琰声音急促,“今日午后,有一名陌生货郎打扮的人进入小院,停留了约一炷香时间才离开!我们的人设法靠近,隐约听到院内似乎有轻微的、类似机关开启的‘咔哒’声!那货郎离开时,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形状……像是匣子!”
机关?匣子?
慕容良眼中精光爆射!难道那哑仆小院内,竟藏有密室?
那匣中所盛,极可能就是那另一半“四灵纹玉璧”!
“货郎去了哪里?”
“进了崇仁坊的一处宅子,那宅子……登记在韩国公府一名远房亲戚名下,但实际使用者不明!”
线索彻底串联起来了!
“时机到了!”慕容良猛地站起身,“通知我们的人,按计划行动!今夜子时,同时动手!你亲自带人去哑仆小院和那货郎落脚点,务必人赃并获!我亲自去‘请’韩国公夫人!”
“是!”李琰抱拳,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决然。
夜色深沉,寒星点点。
长安城陷入了沉睡,唯有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偶尔响起。
子时正刻,数支精锐的皇城司人马,如同暗夜中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扑向各自的目标。
慕容良则身着紫色常服,仅带着八名精心挑选、武艺高强的心腹护卫,乘着马车,来到了韩国公府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
夜色中的国公府,静谧而威严。
门房见到宰相车驾深夜到访,虽感诧异,却不敢怠慢,连忙通报。
不多时,中门并未大开,只开了侧门,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迎出,面带难色:
“慕容相公,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老夫人已然安寝,可否明日……”
慕容良端坐车中,并未下车,只隔着车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相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国公府安危,需即刻面见老夫人。烦请通传,若老夫人怪罪,自有本相一力承担。”
那管事见慕容良态度坚决,语气虽缓,却隐有雷霆之势,不敢再阻,只得躬身道:
“请相公稍候,小人这便去禀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府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侧门再次打开,依旧是那名老嬷嬷,提着一盏灯笼,引着慕容良入内。
她低眉顺目,神色如常,但慕容良敏锐地察觉到,她提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僻静雅致的佛堂外。
佛堂内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慕容良示意护卫留在院中,独自一人,推门而入。
佛堂内,韩国公夫人张氏,身着一袭深青色缁衣,并未戴冠,花白的头发简单挽起,正跪坐在蒲团之上,手持念珠,面对着慈眉善目的佛像。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慕容相公,深夜闯入老身佛堂,不知所谓何事?”张氏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常年礼佛养成的淡然,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
慕容良立于堂中,并未行礼,目光如电,扫过这看似清净无争的佛堂,最后落在张氏看似平静的背影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方外之地:
“本相此来,是想请教夫人一事。那‘婴啼为号,玉璧合启’的逆谋,夫人可知,是何人所为?”
话音落下,佛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格外刺耳。
张氏捻动佛珠的手,骤然停滞。
第217章 图穷匕见
慕容良那句“婴啼为号,玉璧合启”如同九天惊雷,在寂静的佛堂中轰然炸响。
韩国公夫人张氏捻动佛珠的手骤然僵住,那串光滑的檀木念珠竟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脆响,散落一地。
她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佝偻了一瞬,但很快,她又强行稳住身形,并未回头,只是那平和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慕容相公……此言何意?老身……老身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慕容良向前踱了一步,靴子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那层伪装的虔诚,直视其下隐藏的黑暗,“夫人礼佛心诚,可曾听过‘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勾结倭国海部氏,私蓄甲兵,意图倾覆社稷,此等滔天罪业,岂是青灯古佛所能遮掩?”
他每说一句,张氏的肩膀便颤抖一下。
当“倭国海部氏”几字出口时,她终于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猛地转过身来!
灯光下,她那张保养得宜、原本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惊骇、怨毒以及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你……你血口喷人!”她尖声叫道,声音刺耳,“慕容良!你不过一介寒门幸进,仗着陛下宠信,便敢如此污蔑当朝超品诰命,郇王正妃!你……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祖宗家法!”
“王法?家法?”慕容良冷笑一声,声音冰寒刺骨,“夫人与逆党密谋,欲行那大逆不道之事时,可曾想过王法?可曾顾念过郇王血脉、韩国公府满门的安危?那藏于永嘉坊的哑仆,那经由紫菘传递的密信,那‘宝相斋’内暗通的款曲,还有那即将‘合璧’的‘四灵纹玉璧’!夫人当真以为,这一切都能天衣无缝吗?”
他每列举一桩,张氏的脸色便灰败一分。
当“四灵纹玉璧”被点出时,她眼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和狰狞。
“你……你都知道了……”她喃喃道,随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指着慕容良,歇斯底里地吼道:“是!是我做的又如何?!这李家江山,本就该是纬郎(郇王李纬名)的!陛下(指穆宗)他……他德不配位!若非先帝偏心,若非你们这些趋炎附势之辈……纬郎他不会郁郁而终!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为了纬郎,为了我的孩儿!”
她状若疯癫,涕泪横流,长久以来压抑的野心、丧夫之痛以及对权力的扭曲渴望,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慕容良冷眼看着她这番表演,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
他沉声道:“为了郇王?为了你的孩儿?夫人可曾想过,引外邦入寇,致使生灵涂炭,这万里江山若落入倭人之手,还有你韩国公府,还有郇王血脉的立锥之地吗?你这不是在光复,而是在毁灭!”
“你懂什么!”张氏尖声反驳,眼神狂乱,“成王败寇!只要大事能成,些许代价算得了什么!海部氏已答应助我……”
就在这时,佛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李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慕容良微微颔首,做了一个成功的手势。
慕容良心下大定,知道哑仆和那货郎已然落网,玉璧想必也已起获。
他不再与张氏多费唇舌,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其心:
“夫人,不必再妄想了。你布下的棋子,已然尽数落网。永嘉坊的哑仆,崇仁坊的货郎,还有那另一半‘四灵纹玉璧’,此刻皆已在本相掌控之中。你所谓的‘大事’,尚未启动,便已夭折。”
张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香案上,供着的净瓶摇晃欲坠。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慕容良,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念在你是宗室勋眷,本相给你一个体面。”慕容良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将你所知,关于海部氏、关于朝中还有哪些同党、关于所有计划细节,一一道来。或可……保全韩国公府不受牵连,保全郇王子嗣性命。”
“体面?哈哈哈……”张氏忽然发出一阵凄厉而绝望的狂笑,笑声在空旷的佛堂中回荡,显得格外瘆人,“慕容良!你休想!我什么都不会说!纬郎……我来陪你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将一物塞入口中!
慕容良脸色一变,欲要阻止,却已不及!
只见张氏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青黑,嘴角溢出暗红色的血液,她死死瞪着慕容良,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最终软软地瘫倒在地,气绝身亡。
佛堂内,檀香依旧袅袅,却混杂了浓重的血腥气。
那尊慈悲的佛像,依旧低眉垂目,仿佛漠然注视着这人间惨剧。
慕容良看着地上迅速僵硬的尸体,眉头紧锁。张氏服毒自尽,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也意味着许多关键的线索,尤其是朝中可能存在的其他同党,就此中断。
李琰快步上前,探了探张氏的鼻息,对慕容良摇了摇头。
“清理现场,封锁消息。”慕容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下令,“对外便说,韩国公夫人张氏,因笃信佛法,于静修中……安然坐化。”
“是!”李琰应道,立刻指挥跟进来的护卫处理。
慕容良最后看了一眼这充斥着阴谋与死亡的佛堂,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院中寒风凛冽,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檀香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隐匿,唯有残月如钩,洒下清冷的光辉。
张氏虽死,但这场风波,远未结束。
海部氏的威胁仍在,朝中是否还有潜伏的暗桩?
那“四灵纹玉璧”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他必须尽快从哑仆和那货郎口中,撬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回到裴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府内依旧静谧,下人们尚且不知外界已然天翻地覆。
慕容良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回到书房。
他需要独自消化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也需要为接下来的狂风骤雨,做好万全准备。
然而,他刚在书案后坐定,老管家便轻叩房门,低声道:“相公,夫人醒了,听闻相公归来,想见见相公。”
慕容良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内宅之中,尚有需要他安抚的妻儿。
他收敛起满身的杀伐之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走向内院。
卧房内,烛火温馨。吴仪文倚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
新生的小儿子在她身旁的摇篮里安睡。见到慕容良,她眼中流露出关切与依赖。
“相公……”她轻声唤道,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慕容良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温声道:“没事了,一切都已过去。你好生休养,不必忧心。”
他没有多说,但她从他的眼神和紧握的手中,感受到了一种风暴过后的疲惫与坚定。
她不再多问,只是柔顺地点点头,将头轻轻靠在他的手臂上。
窗外,晨曦微露,照亮了庭院中的残雪。
慕容良望着那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心中清楚,扳倒一个张氏,只是斩断了这条阴谋巨蟒最醒目的一颗头颅。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无论如何,他已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口,并且牢牢握住了主动权。
帝国的长夜依旧漫长,但他手中的火炬,已照亮了前路的一角。
接下来,便是步步为营,将这笼罩江山的阴霾,彻底驱散。
第218章 余波未平
韩国公夫人张氏“坐化”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长安城的权力圈层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尽管慕容良已极力封锁消息,对外只宣称其笃信佛法,于静修中安然离世,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涉及这等身份显赫的宗室勋眷,其暴毙而亡本身就足以引发无数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