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浑身冰凉,如坠入冰窟。
刘福的手段,他太清楚了!
作伪证是死,翻供···恐怕全家都不得好死!
就在他恐惧得要再次缩回去的瞬间,另一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从堂下右侧刺来!
是慕容良!
戴着沉重的木枷,慕容良正透过木枷的间隙,平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一种无声的···提醒!
提醒他背上那被鞭子抽开的、至今未愈的伤口!
提醒他全家老小的性命!
提醒他此刻,县令的惊堂木和衙役的水火棍!
就在眼前!
可怜、可悲、可叹、可恨的王老栓,一辈子为农奴,临终为了护全家中老小,身不由己!
但,善良之人,必有福报!
但,县令的威压,刘福的死亡威胁,慕容良无声的提醒,还有内心深处那点被恐惧淹没的、关于烂秧苗田里那几株返青秧苗的微弱良知···
在王老栓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撕扯!
“老···老爷···”王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颤颤巍巍抬起枯瘦如柴、沾满泥污的手,指向自己背上破烂麻衣下那道狰狞的暗红色鞭痕!
那是刘癞子奉了刘福之命,在王老栓犹豫是否要指证慕容良为“妖法”时,狠狠抽下的!
“是···是他打的!”王老栓的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指着刘福,声音里面只有绝望,
“刘福管家!他···他让刘癞子抽小的!逼小的说···说慕容小哥是妖法!说那秧苗···是吸了别的秧苗的精气!”
王老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顿了顿,
“小的···小的不敢不说啊!他还说···若翻供···就···就把小的全家···”
王老栓哭嚎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拼命的磕头,
“老爷明鉴!饶命啊!都是管家逼得!都是他逼得!”
这还不够!
王老栓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哆嗦着打开——
——里面竟是一锭小小的、约莫一两重的雪花银!
“这···这也是他给的!”王老栓将银子高高举起,好像手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他让小的作证后给的···说是···封口···”
“老爷!小的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言啊!”
王老栓眼睛看着刘福,唯唯诺诺的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似竹筒倒豆子——
不留底!
银子!封口费!
人证!物证!胁迫下的伤痕!
铁证如山!
“哗——!”
公堂内外这次是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刺向面无人色的刘福!
“你···你这老狗!血口喷人!”刘福是彻底慌了神,指着王老栓,目眦欲裂,声音尖利得已不似人声,
“谁···谁给你的银子!谁打你了!诬陷!都是诬陷!”
刘福已然失去了理智,用大声地呵斥来掩盖内心的慌乱!
“大胆刘福!”县令一拍惊堂木,声音因为愤怒和抓住关键证据的激动,而微微发颤,
“人证伤害在此!赃银在此!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来人!”
“将这咆哮公堂、胁迫人证、诬告构陷之徒,给我拿下!”
“是!”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了过去,反剪刘福双臂!
“庄主!庄主救我!我是冤枉的!是这老狗和那妖奴联合起来谋害我啊!”刘福挣扎着,涕泪横流,绝望地看向刘茂。
刘茂肥胖的脸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细长的眼睛里杀机凝成实质!他死死盯着慕容良,又看看被衙役按在青石板上的刘福,胸膛剧烈起伏!
刘茂恨不得立刻撕碎了慕容良!
但眼下,王老栓的指证、那锭刺眼的银子、还有县令那张已经明显偏向慕容良的脸···
让刘茂明白,再强行出头,只会引火烧身!
“哼!”
刘茂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拂袖转身,竟然不再看刘福一眼!
弃车保帅!
但,刘茂背对刘福,依然缓缓说道:
“刘福!兄弟!”
“如今你自己做出如此事情,律法无情,老兄我也无能为力!“
“朗朗乾坤,青天大老爷在上!莫要我为兄长的为难便是!”
“兄弟!你大可放心,你去之后,家中老小皆有兄长我悉心照料,断不可委屈了他们!”
“安心去吧!莫再节外生枝!”
刘福听到刘茂如此这般绝情的话语,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瞬间瘫软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县令侧耳倾听,也已听出刘茂这个当地豪强的话外之音。
县令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拿起惊堂木,最后用力一拍,声音洪亮,带着结案的急切:
“案——情——已——明!”
“刘家庄管家刘福,为一己私利,捏造伪证,诬告部曲慕容良偷盗、行妖!”
“更是威逼利诱田奴王老栓等人作伪证,扰乱公堂,触犯《唐律》诬告反坐之条!”
“罪证确凿!着即收监!”
“待详查后,依律严惩!”
县令宣读针对刘福的判决之后,又看了一下堂下跪倒的慕容良,抿了抿嘴唇,
“田奴慕容良,被诬告偷盗、行妖一案,查无实据!”
“当堂释放!”
县令稍微顿了顿,看了看旁边的刘茂。
老奸巨猾的县令多少忌惮当地的豪强,继续说道:
“然!“
县令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慕容良,带着不易觉察的忌惮和急于甩脱麻烦的冷漠,
“慕容良虽系被诬告,但身为刘家庄部曲,牵涉此等讼案,已不宜再留原籍!”
“且即刻驱逐出本县!”
“永不得归!”
“以靖地方!”
“退——堂——!”
惊堂木余音在公堂内回荡!
沉重的木枷被衙役卸下,“哐当”一声砸在青石地上。
慕容良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缓缓站起身。
背上的鞭伤依旧刺痛,手脚被枷锁磨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但一股前所未有的、重获新生的力量感,正从四肢百骸涌出!
慕容良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如泥、被衙役拖走的刘福,看了一眼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的刘茂背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王老栓等人。
然后,他转身,拖着疲惫却无比坚定的脚步,一步步走出这森严的公堂。
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通往自由和复仇的道路上!
第21章 北望长安
县衙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隔绝了公堂的森然与喧嚣。
正午刺目的阳光照在慕容良的身上,分外暖和。
慕容良推开县衙外的人群,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阳光带着久违的、几乎灼人的温度,泼洒在他的脸上、身上,驱散了死牢里浸透骨髓的阴寒。
县衙外喧闹的市井声浪——
小贩的吆喝、车轮的滚动、人群的嘈杂。
慕容良身在其中,繁华市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自由。
生的气息。
他站在原地,微微晃了晃。
背上的鞭伤在阳光下有些发烫,手脚枷锁磨破的伤口有些许的刺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幻。
木枷卸下的轻松感与身体的极度疲劳交织在一起,让他有种踩在云端的眩晕。
慕容良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县衙高耸的院墙,投向西北角那片低矮、阴森的建筑群。
死牢的方向。
隔着重重砖石,他能感受到那间冰冷囚室里,一道沉静而带着期待的目光。
慕容良整了整身上破烂不堪、沾满泥污血渍的麻衣,对着那片阴霾笼罩的方向,深深地、缓慢地鞠了一躬。
腰背牵扯着伤口,剧痛传来,他却恍然未觉。
死牢的阴影深处,裴度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手腕的枷锁沉重。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厚重的墙壁一样,落在那个对着死牢方向躬身的身影上。
裴度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轻微、几不可察的幅度,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