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军务,已是夜幕低垂。
慕容良拖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躯回到裴府。
府门内外,护卫明显增多,戒备森严。
经历前番惊变,慕容良对府中安全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踏入庭院,却见正堂灯火通明,吴仪文正指挥着丫鬟摆放碗筷,准备晚膳。
她臂上的伤似乎已无大碍,动作间虽仍有些小心,但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见到慕容良,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温婉的笑意,迎上前来:“相公回来了。”
她接过他递来的沾了些许雨渍的披风,轻声问道:“朝中之事可还顺利?北疆……”
“暂无大碍,已安排增兵。”慕容良不欲多谈战事凶险,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臂上的伤,华老今日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愈合得很好,再换几次药便可。”吴仪文柔声回道,引着他走向膳桌,“相公忙碌一日,先用些膳食吧。”
桌上菜肴不算奢华,却样样精致,都是他平日偏好的口味。
慕容安已经能在特制的高脚椅上坐着,由奶娘喂着软烂的饭食,看到父亲,咿咿呀呀地叫着,挥舞着小勺子。
看着这温馨寻常的一幕,慕容良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
他坐下,接过吴仪文递来的热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软化了他冷峻的眉眼。
“这段时日,辛苦你了。”他喝着汤,低声道。
吴仪文为他布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浅浅一笑:
“相公为国操劳,才是真正的辛苦。仪文能做的,不过是让相公回府时,能有一口热汤热饭,能见安儿平安喜乐。”
她的话语平淡,却字字落在慕容良心坎上。
他抬眸看着她,灯光下,她眉眼柔和,神态安宁,仿佛外界所有的风雨与杀戮,都与这方寸天地无关。
这份宁静与守护,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等北疆战事平定,朝局再稳一些……”慕容良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有些事,我想与你好好谈谈。”
吴仪文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一丝羞涩,更有一丝隐晦的期盼。
她似乎明白他所指何事,脸颊悄悄染上红晕,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声如蚊蚋,却清晰可闻。
慕容良看着她这难得的羞怯模样,心中那份确定的情感愈发清晰。
他知道,有些话,有些责任,他不能再回避了。
然而,这片刻的温情再次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李琰的身影出现在厅外,面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封小小的、似乎被烟火燎过的纸卷。
慕容良心中一沉,对吴仪文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起身走向门外。
“慕容兄,”李琰将纸卷递上,压低声音,“清理安兴长公主府废墟时,在密室的夹层里发现的,藏得极为隐秘。上面是密语,我们的人刚破译出来。”
慕容良接过纸卷,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行译出的文字,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江南之盟……非止财货……甲兵暗藏……待时而动……联络标记……三叶苇草……”
江南之盟!甲兵暗藏!三叶苇草!
这纸卷上的信息,分明指出安兴长公主在江南的布局,绝不仅仅是搜刮钱财,更暗藏了武装力量!
而那“三叶苇草”,显然是一种新的联络标记!
安兴长公主虽死,但她布下的某些暗棋,或许仍在运作!
“三爷”网络的余烬,并未完全熄灭!
慕容良握着这轻飘飘的纸卷,却觉得有千钧之重。
他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富庶水乡之下,可能潜藏的刀兵之险。
“立刻将‘三叶苇草’的图样发往江南所有皇城司及驻军据点!严查任何带有此标记的人、物、船只!尤其是沿海港口和大型货栈!”慕容良的声音带着凛冽的寒意,“还有,加派人手,密查江南各地,是否有秘密训练死士、囤积兵甲的迹象!”
“是!”李琰领命,匆匆而去。
慕容良独自站在廊下,夜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凉意。
他刚刚以为可以稍稍喘息,新的威胁便已接踵而至。
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温暖的正堂,吴仪文正耐心地喂着慕容安,侧影温柔。
他知道,自己短暂的宁静结束了。
为了守护这盏灯火,为了这帝国的安宁,他必须再次拿起刀剑,去扑灭那看似熄灭,实则可能死灰复燃的余烬。
北疆的战火,江南的暗涌,朝中未散的疑云……这一切,都等待着他去解决。
长夜未尽,征衣未解,帝国的宰相,注定无法停歇。
第206章 江南再起风云
安兴长公主府废墟中寻获的密信,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引爆了一颗惊雷。
“三叶苇草”的标记与“甲兵暗藏”的暗示,让慕容良刚刚因平定长安内乱而稍缓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
江南,这个帝国的财赋重地,竟可能还潜伏着如此巨大的隐患!
他立刻以政事堂和枢密院联合名义,发出最高级别的密令,将“三叶苇草”的图样紧急送往江南各道观察使、节度使以及所有皇城司据点,严令彻查。
同时,他秘令李琰,调动最精干的江湖力量,潜入江南,重点侦查沿海港口、大型货栈、以及那些曾与安兴长公主府有过隐秘往来的豪商巨贾,寻找任何与私兵、军械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江南地域广阔,情况复杂,查证需要时间。
而北疆的战报,却一日紧过一日。
朱克融像是嗅到了长安内乱初定的气息,攻势愈发疯狂,不计伤亡地猛扑柳公济依托堡寨构建的防线。
河阳忠武军的北上增援尚需时日,前线压力巨大。
紫宸殿内,气氛因北疆的急报而凝重。
“陛下,”兵部尚书手持军报,声音沉重,“朱克融驱使奚族骑兵为前锋,连日猛攻蔚州(今河北蔚县)外围军堡,堡中箭矢、滚木礌石消耗殆尽,守军伤亡惨重,恐难久持!柳公济请求朝廷速调援军,并紧急补充守城器械!”
穆宗皇帝眉头紧锁,看向慕容良:
“慕容卿,增援河阳军行进至何处?军械补充可能跟上?”
慕容良出班,神色沉静:
“回陛下,河阳忠武军前锋已过滏口陉(太行八陉之一,连通河北与山西),不日即可抵达前线。军械方面,臣已命将作监及沿途州府工坊日夜赶工,并由漕运优先转运,第一批强弓硬弩及猛火油已送达蔚州,后续仍在加紧输送。”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应对得当,让皇帝稍感心安。
然而,慕容良心中却并无多少把握。
他知道,远水难解近渴,蔚州军堡能否在援军抵达前守住,仍是未知之数。
“告诉柳公济,”皇帝深吸一口气,决然道,“蔚州绝不能失!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要给朕守住!待河阳军至,内外夹击,必破朱贼!”
“臣遵旨!”慕容良与兵部尚书齐声应道。
退朝之后,慕容良回到政事堂,立刻行文督促漕运及工部,不惜一切代价保障前线供给。
他深知,此刻北疆的任何一点闪失,都可能让刚刚稳定的朝局再生波澜,也会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看到可乘之机。
处理完紧急军务,窗外已是暮色苍茫。
慕容良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
连日来的内乱平定、朝局维稳、北疆战事、江南隐患,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在他肩上。
纵然他年轻力壮,精力过人,此刻也有些难以为继。
他起身,准备回府。
走出政事堂,清冷的夜风拂面,让他精神稍振。
抬头望去,夜空疏星点点,一弯残月斜挂天边,洒下清冷的光辉。
回到裴府,门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
踏入庭院,却见吴仪文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厅中等候。他微微诧异,信步走向内院。
内院书房亮着灯,他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吴仪文正坐在书案前,就着灯光,专注地临摹着一幅字帖。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襦裙,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恬静柔美。
慕容安已经睡下,摇篮放在书房角落,盖着柔软的小被子,睡得正香。
听到开门声,吴仪文抬起头,见是他,连忙放下笔起身:“相公回来了。”
她脸上带着些许被撞破的赧然,“我见相公书房中有几幅前朝虞世南的帖子,笔法精妙,便想着临摹学习,也好……也好静静心。”
慕容良走到书案前,看着她临摹的字迹,虽笔力尚显稚嫩,但结构端正,可见是用了心的。
他心中微动,自文茹雪去后,这书房他甚少让人进来,更遑论动用他的藏书字画。
吴仪文此举,虽说是临帖静心,其中未尝没有一丝想要更靠近他世界的意味。
“喜欢便临吧,这书房里的书帖,你都可翻阅。”他语气平和地说道,目光落在她略显清减的脸庞上,“只是莫要太过劳神,华老嘱咐你需静养。”
听他允准,吴仪文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轻轻点头:
“嗯,仪文晓得。”她犹豫了一下,看向慕容良,眼中带着清晰的担忧,“相公面色疲惫,可是北疆战事吃紧?”
慕容良不欲多谈战事凶险,只淡淡道:“些许麻烦,尚能应付。”
他走到摇篮边,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心中那份因政务而生的焦躁仿佛被悄然抚平。
他伸出手,轻轻替孩儿掖了掖被角。
吴仪文走到他身边,柔声道:
“安儿今日很乖,午睡后还跟着乳母学认了两个字。”她的声音里带着为人母的骄傲与满足。
两人并肩站在摇篮边,看着熟睡的孩子,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书房内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吴仪文身上的清雅气息。
一种宁静而温馨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慕容良侧过头,看着吴仪文在灯光下柔和静美的侧脸,看着她眼中对孩儿毫不掩饰的疼爱,心中那份早已萌动的情感再次汹涌起来。
他想起那夜雨中,她拼死护住安儿的决绝,想起这些时日她默默打理府中上下、为他解除后顾之忧的辛劳……这个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冰封的内心,成为了他在这冰冷权斗中,最温暖的慰藉。
他几乎要忍不住,想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的刹那,书房外传来了李琰刻意压低却难掩急迫的声音:
“慕容兄!江南急报!”
慕容良即将出口的话语生生顿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对吴仪文投去一个歉然的眼神,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吴仪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柔顺地点点头:
“相公正事要紧。”
慕容良转身走出书房,带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