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兄,”李琰再次深夜来访,神色比上次更为凝重,“我们顺着田务澄那条线往下查,发现他与神策军左厢的一名都虞候(中级军官)刘湛,往来异常密切。不仅有钱财输送,田务澄在宫外的一处别业,刘湛及其亲兵竟可自由出入!”
神策军!晚唐时期最重要的禁军力量,负责宿卫宫禁,其动向直接关系到皇权的安危!
田务澄一个宦官,与神策军中级军官如此密切,其心叵测!
“刘湛此人背景如何?”慕容良沉声问。
“刘湛出身寒微,是靠军功累迁至都虞候,据说骁勇善战,但性情骄横,与同僚多有不和。重要的是,”李琰压低声音,“我们查到,刘湛升迁如此之快,背后似乎有元稹元相的门路在运作。”
元稹?!慕容良心中一震。
元稹虽是宰相,但与宦官、禁军将领勾结?这背后的图谋,就更加令人心惊了。
是为了巩固自身权位?还是有着更不可告人的目的?联想到元稹在朝堂上时常主张对藩镇“羁縻”,其政治立场本就暧昧。
“还有,”李琰继续道,“我们设法探查了田务澄那处别业,发现里面藏匿了不少来历不明的健仆,举止做派,不似寻常家奴,倒有几分……军中习气。”
慕容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整合着这些信息:
宦官田务澄,神策军都虞候刘湛,可能牵涉其中的宰相元稹,宫中若隐若现的郭贵妃影子,以及来自河北的资金……这些线索似乎渐渐勾勒出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们想干什么?控制禁军,影响朝政,甚至……行废立之事?
这个念头让慕容良不寒而栗。
若真如此,那帝国的核心,早已从根子上开始腐烂。
“李兄,此事牵连太大,证据仍显不足。”慕容良冷静分析,“田务澄与刘湛往来,可以说是私交;刘湛升迁有元相门路,也可以解释为赏识才干。仅凭这些,动不了他们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我们该如何?”
“继续监视,但要更加隐秘。”慕容良目光锐利,“重点查清两件事:第一,田务澄别业中那些健仆的真实身份和来源;第二,刘湛及其部下的最新动向,尤其是人员、装备的异常调动。同时,想办法弄到他们之间更直接的往来凭证,比如密信。”
“明白!”李琰领命,“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像影子一样盯住他们。”
送走李琰,慕容良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对手隐藏在权力的最深处,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必须像最耐心的猎手,等待最佳的时机,发出致命一击。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寒冷的夜风吹散心头的窒闷。
庭院中,积雪未融,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
就在这时,他听到隔壁院落传来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是吴仪文。
自文茹雪去后,她似乎总是睡不安稳,加之照料孩儿辛苦,身子一直未见大好。
慕容良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关好窗户,想了想,还是举步走向吴仪文所居的偏院。
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值夜的丫鬟靠在廊下打着盹。
慕容良示意她不必声张,轻轻走到吴仪文的房门外。
只听里面咳嗽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极轻的、哼唱摇篮曲的声音,还有慕容安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她还没睡,是在哄安儿入睡。
慕容良在门外驻足片刻,最终没有进去打扰。
他转身悄然离开,心中却莫名安定了几分。
无论外间如何风雨飘摇,这府中总还有一份宁静与温暖,值得他用尽全力去守护。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午后,慕容良正在户部处理公务,一名心腹书吏匆匆而入,递上一份刚从宫中传来的密报。
慕容良展开一看,脸色微变。
密报是华老通过关系辗转送出的,内容简短却惊心:
郭贵妃近日以“思念太子、心绪不宁”为由,向皇帝请求,欲收养一名宗室幼子于宫中抚养,以慰寂寥。
而贵妃属意的人选,竟是安兴长公主的幼孙,年仅三岁的李永!皇帝似乎……并未立刻拒绝,仍在考虑之中!
收养宗室子!还是在国本空虚、储位未定的敏感时刻!
郭贵妃此举,意欲何为?是为了巩固自身地位,还是……为其背后势力,进行更长远的政治布局?
安兴长公主一系,本就对慕容良屡次示好拉拢,若其幼孙被贵妃收养,无形中便将慕容良与宫中这潜在的巨大风险,捆绑得更紧!
慕容良握着密报,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蔓延而上。
这长安城,真是一刻不得安宁。
前方的战火未熄,后方的阴谋却已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了帝国的核心,也缠绕上了他慕容良的命运。
他必须尽快厘清这团乱麻,找到那个能够破局的关键节点。
否则,不仅前线的将士可能因后勤不继而血洒疆场,这偌大的帝国,也可能在无声的侵蚀中,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无论对手隐藏得多深,布局多精妙,他都要将这盘棋,继续走下去。
为了雪儿的嘱托,为了安儿的未来,也为了心中那份不曾磨灭的信念。
第192章 釜底抽薪
郭贵妃意图收养安兴长公主幼孙李永的消息,虽未公开,却如同潜流,在长安权力核心圈层悄然扩散,引发无数猜测与暗中的合纵连横。
慕容良对此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并未贸然表态或行动,他知道,在缺乏足够证据和把握的情况下,贸然介入立储这等国本大事,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将更多精力投向了迫在眉睫的军务与对田务澄、刘湛一党的暗中调查。
前线,尤其是西川郭钊处,军报显示吐蕃虽未发动总攻,但小规模侵扰不断,压力并未减轻,对粮草军械的需求依旧迫切。
这日,慕容良正在核算一批准备发往西川的箭簇和火油(猛火油),李琰再次带来消息,这次却并非关于田务澄,而是来自西线。
“慕容兄,我们在西川的人传回密报,郭节度使麾下部分将领,对朝廷近来粮草补给时有延误,颇有微词。虽未至动摇军心,但长此以往,恐生变故。”李琰神色严肃,“尤其是……郭节度使那位以勇悍著称的侄子郭铦,私下抱怨最为激烈。”
慕容良眉头紧锁。西川战线能否稳住,郭钊的态度至关重要。
若其麾下心生怨望,甚至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知,漕运恢复后,补给线已基本畅通,所谓“延误”,若非地方转运环节出了问题,便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拖延,意图挑拨边将与朝廷的关系!
“可知具体是哪些环节出了问题?”慕容良沉声问。
“据查,问题主要出在荆南至夔州(今重庆奉节)一段水路转运。负责此段转运的,是荆南节度使麾下一位姓王的押衙(低级军职),此人……与朝中某些官员似乎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李琰语带深意。
朝中官员?慕容良立刻联想到元稹一派。
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反对自己,便在这些执行的细节上使绊子?
“看来,有人是迫不及待想看到西线出事,好证明我慕容良筹措不力,其心可诛!”慕容良眼中寒光一闪,“李兄,立刻加派人手,盯住那个王押衙,查清他背后是谁在指使!同时,以我的名义,行文荆南节度使,申饬其属下办事不力,若再延误,必严惩不贷!并抄送一份给郭节度使,表明朝廷绝无拖延之意,乃小人作祟,正在严查!”
“好!”李琰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关于田务澄。
我们的人发现,他最近与神策军刘湛的往来更加频繁,而且,刘湛麾下部分军士,似乎在暗中收集、囤积一些……引火之物和破损的车辆。”
引火之物?破损车辆?慕容良心中警铃大作。
他们想干什么?在京城制造混乱?还是另有图谋?
联系到之前禁苑刺杀未遂,这伙人的胆子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明显了。
“继续盯紧!务必掌握他们确切的行动计划和时间!”慕容良感到一股强烈的紧迫感,“另外,想办法提醒金吾卫和京兆尹,近日加强京城巡防,尤其是宫城和重要仓库附近。”
安排完这些,慕容良心情沉重。
内外交困,敌暗我明,这局面着实令人窒息。
傍晚回府,慕容良意外地发现府中气氛有些不同。
仆役们脸上带着些许喜色,老管家迎上来,低声道:
“姑爷,吴小姐带着小公子在后园暖房里,说是……腊梅开了第二茬,带着小公子去瞧瞧新鲜。”
慕容良微微颔首,信步走向后园。
穿过月洞门,只见那座以琉璃为顶、内置炭盆的暖房内,几株精心培育的腊梅果然再次绽放,嫩黄的花朵点缀枝头,幽香袭人。
吴仪文正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慕容安,站在一株梅树下,指着花朵轻声细语。
慕容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偶尔伸出小手想去触碰。
夕阳的金辉透过琉璃顶棚洒落,笼罩着这一幅静谧美好的画面。吴仪文今日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襦裙,未施粉黛,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静美。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与婴孩的互动中,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她眉宇间常有的轻愁,竟让慕容良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文茹雪昔日的影子。
他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进去打扰。
吴仪文却似有所觉,转过头来,见到是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敛衽行礼:“慕容大哥。”
“不必多礼。”慕容良走进暖房,暖意和花香扑面而来。
他从吴仪文怀中接过儿子,慕容安似乎很喜欢这温暖馨香的环境,在父亲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安儿今日精神很好。”慕容良看着儿子灿烂的笑脸,多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仿佛被这纯真的笑容洗涤了几分。
“是呢,”吴仪文轻声应道,“华老说暖房里气息暖和,对安儿身子也好。”她顿了顿,看向慕容良,眼中带着关切,“慕容大哥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可是朝中事务繁忙?”
慕容良不欲多言,只淡淡道:“还好。”他目光扫过暖房中生机勃勃的花草,忽然问道:“这暖房打理得甚好,是你时常过来照料?”
吴仪文微微低头:“闲暇时过来看看,主要还是花匠师傅们费心。我看这些花草生机盎然,心中也觉敞亮些。”
慕容良看着她低垂的脖颈和纤细的手指,心中微动。
这个女子,在经历家破人亡的巨变后,将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这府邸和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儿身上,默默承受着一切。
他是不是……对她太过冷淡和忽略了?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匆匆而来,禀报道:
“姑爷,门外有位姓王的先生求见,说是荆南来的故人,有要事相商。”
荆南来的?慕容良心中一动,莫非与西线粮草延误有关?
他立刻将孩儿交还给吴仪文:“我出去见客,你们再玩一会儿便回去吧,莫要着凉。”
“是。”吴仪文接过孩子,柔顺地应道。
慕容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在他转身的刹那,吴仪文抬起头,望着他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担忧,有怜惜,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愫。
暖房外,寒风依旧。
慕容良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方才那片刻的温情与恍惚压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荆南来客,无论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都需全力以赴,应对这纷至沓来的明枪暗箭。
帝国的寒冬,远未过去。
而他,必须在这冰封的土地上,为那渺茫的春意,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