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融脸色微沉,但旋即恢复如常,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中丞如此勤勉,咱家自当配合。”
接下来的几日,牛僧孺在卢龙镇的经历,可谓步步惊心。
朱克融表面配合,实则处处设限。
安排的巡边路线,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堡寨;
检阅的军队,看似雄壮,却多是老弱充数;
核查的武库,存放的也多是一些陈旧器械。
真正的精锐和底牌,被朱克融藏得严严实实。
牛僧孺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只是将所见所闻,巨细靡遗,皆记录在案。
他更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敏锐的观察,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异常——卢龙镇的军马调动,似乎比正常防御所需更为频繁;
一些将领的眼神中,除了桀骜,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与……期待。
他判断,朱克融绝非安分守己之辈,其与吐蕃、乃至河北叛镇的勾结,可能性极大。
慕容良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
而在长安,慕容良通过特殊的渠道,陆续收到了牛僧孺密报的只言片语。
虽然信息零碎,但他已能拼凑出幽州的大致情形——朱克融,是一头绝不会被轻易驯服的猛虎。
这一日,慕容良正在户部处理公务,忽闻西川再有紧急军报送达。
他心中一紧,莫非吐蕃真的不顾季节,强行发动了大规模进攻?
然而,军报的内容却出乎他的意料。
郭钊在奏报中称,吐蕃虽有小股部队频繁骚扰,但其主力并未如预期般大举进攻,反而有后撤迹象。
据抓获的吐蕃斥候供称,似乎其内部对于是否在此时与大唐全面开战,产生了分歧!
慕容良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与牛僧孺出使卢龙有关!
朱克融定然将朝廷派重臣“督导”卢龙的消息传递给了吐蕃,使得吐蕃内部主战派受到了牵制,担心卢龙方向无法有效配合,甚至可能被朝廷先发制人,因而暂缓了西线的行动!
他的“慑”字诀,初显成效!至少,为西川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然而,慕容良并未感到轻松。
他深知,朱克融绝不会就此罢休。
西线的压力暂时减轻,意味着朱克融可能会将更多的精力,投向河北,或者……酝酿着更危险的图谋。
傍晚回府,慕容良见文茹雪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正在吴仪文的搀扶下,在院中缓缓散步。
看到他回来,文茹雪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吴仪文则微微垂首,退至一旁。
慕容良上前扶住妻子,感受着她逐渐恢复的体温,心中稍安。
然而,当他目光无意间扫过吴仪文时,却见她飞快地抬眸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蕴含的复杂情愫,让他心头莫名一悸,随即迅速移开目光。
家宅虽暂宁,但内外局势,依旧暗流汹涌。
慕容良知道,与朱克融的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盘。
接下来的博弈,将更加凶险,也更加考验双方的智慧、耐心与魄力。
他必须时刻警惕,等待着对手下一步的落子。
而远在幽州的牛僧孺,其安危与作为,也将直接影响到这盘棋局的最终走向。
第175章 北疆雷霆
牛僧孺在卢龙镇的“督导”举步维艰,朱克融的阳奉阴违、软硬兼施,如同无形的泥沼,试图将这柄朝廷直插北疆的利剑消磨钝化。
然而,牛僧孺并非易与之辈,其刚直之名,绝非虚传。
在察觉常规巡查难有收获后,他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甚至堪称冒险的决定——不经朱克融安排,只带少量随从,持旌节直奔卢龙镇北部最重要的军事要塞之一,扼守契丹南下要冲的蓟州(今天津蓟县)!
此讯传回幽州节帅府,朱克融正在与心腹将领宴饮,闻报后,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捏得粉碎,酒液四溅。
他脸色铁青,眼中凶光毕露。
“好个牛僧孺!给脸不要脸!”朱克融咬牙切齿,“蓟州乃我卢龙腹心,兵甲粮秫,岂容他窥探!他这是找死!”
“大帅,不如……”一名满脸横肉的将领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杀机森然。
“糊涂!”另一名较为沉稳的谋士连忙劝阻,“牛僧孺是朝廷钦使,持节而来,若死在卢龙,朝廷岂能干休?届时大军压境,我等如何应对?”
朱克融冷哼一声,强压下杀意:“杀不得,难道就任由他胡来?蓟州那边,那些东西……绝不能让他看见!”
谋士眼珠一转,阴恻恻地道:
“大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塞外马匪猖獗,契丹游骑亦不时越境劫掠……牛中丞执意轻身犯险,若不幸遭遇‘意外’,那也是为国捐躯,怨不得旁人。朝廷即便疑心,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奈我何?”
朱克融目光闪烁,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此言……甚善!去安排吧,做得干净些!记住,要等他离开蓟州,在返回幽州的路上……动手!”
“属下明白!”
与此同时,牛僧孺已抵达蓟州。
守将显然早已得到幽州指令,态度恭敬却透着疏离,安排的住处远离军营核心,巡查路线也被严格限制。
但牛僧孺凭借其过人的洞察力,依旧从一些细节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蓟州守军的数量,远超正常防御所需;
军士操练时使用的号令,隐约带有几分吐蕃骑兵的影子;
粮仓守卫之森严,远超寻常边镇。
他心中愈发沉重,朱克融的反意,几乎已是昭然若揭。
他必须尽快将这里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判断,送回长安!
就在牛僧孺结束蓟州巡查,带着几名随从踏上返回幽州官道的次日。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苍茫的燕山余脉染上一片凄艳的红。
行至一处名为“野狐峪”的险要地段,两侧山势陡峭,林木丛生。
突然,一声凄厉的唿哨划破天际!
“咻咻咻——”密集的箭矢如同蝗虫般从两侧山林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牛僧孺及其随从!
“保护中丞!”随行的护卫反应极快,立刻拔刀格挡,将牛僧孺护在中间。然而,刺客显然有备而来,箭矢又准又狠,瞬间便有数名护卫中箭倒地。
“是马匪!结阵!向谷口突围!”护卫首领嘶声大吼,挥刀劈飞一支射向牛僧孺面门的狼牙箭。
牛僧孺面色沉静,毫无惧色,手持旌节,在护卫的拼死掩护下,向较为开阔的谷口方向移动。
他心中雪亮,这绝非寻常马匪,定是朱克融派来的灭口之人!
刺客见箭矢未能竟全功,发一声喊,数十名身着杂色皮袄、蒙着面巾的悍匪手持弯刀、利斧,从山林中蜂拥而出,扑杀过来。
这些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招招狠辣,分明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士卒假扮!
护卫们虽拼死抵抗,但人数悬殊,很快便陷入重围,伤亡惨重。
眼看牛僧孺就要命丧于此,千钧一发之际,谷口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急促如雨点般的马蹄声,以及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暴喝:
“大胆贼子!安敢袭击朝廷钦使!卢龙镇骑兵在此,速速受死!”
只见一队约百人的精锐骑兵,如同旋风般冲入峡谷,人人身着卢龙镇制式皮甲,手持雪亮马刀,为首一员小将,年纪虽轻,却杀气腾腾,正是朱克融麾下以勇悍著称的牙将张绛(历史上此人后来叛杀朱克融)!
张绛率领骑兵如同虎入羊群,马刀挥舞间,假扮马匪的刺客纷纷倒地,瞬间将包围圈撕开一个缺口。
“牛中丞!末将奉大帅之命,特来护卫!让您受惊了!”张绛冲到牛僧孺面前,勒住战马,大声说道,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正在被骑兵砍杀的“马匪”尸体。
牛僧孺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冷笑连连。
朱克融这手“贼喊捉贼”,玩得真是炉火纯青!
先派心腹假扮马匪截杀,再派另一支人马“及时”救援,既除了心腹之患,又能在朝廷面前撇清关系,甚至还能赚个“救护钦使”的名声!
他不动声色,拱手道:
“有劳张将军。若非将军来得及时,老夫恐已命丧于此。”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些正在被补刀的“马匪”尸体,“只是不知,是何处马匪,竟有如此胆量和实力,敢在卢龙腹地袭击钦使?”
张绛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义愤填膺地道:
“定是那契丹奸细或河北叛军派来的死士!意图挑拨朝廷与卢龙关系!中丞放心,末将定将这些贼子首级悬于幽州城门,以儆效尤!”
牛僧孺不再多言,他知道,此刻纠缠无益。
在张绛“护卫”下,他安全返回了幽州。
朱克融亲自出迎,表现得痛心疾首,大骂“贼人猖獗”,并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严查,给朝廷一个交代。
经此一事,牛僧孺深知幽州已成龙潭虎穴,朱克融杀心已起,再停留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他借口受惊、需回京禀明情况,迅速结束了此次宣慰,持节离开了卢龙镇。
牛僧孺遇袭的消息,以及他关于朱克融必反的最终判断,以八百里加急送至长安时,慕容良正在户部与几位新任的度支司官员核算一笔紧急军饷。
看完密报,他缓缓放下茶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朱克融……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其狠辣果决,远超预料。
牛僧孺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
“立刻备轿,去李尚书府上!”慕容良沉声下令。
他知道,必须立刻调整对卢龙镇的策略,“慑抚”之策,在朱克融如此赤裸裸的挑衅下,已然失效。
朝廷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甚至……需要考虑先发制人!
然而,就在慕容良与李绛紧急商议应对之策时,又一个惊人的消息自河北传来——久攻潞州不下的王廷凑,突然分兵,以其子王元逵为帅,率精锐骑兵万人,绕过昭义防线,直扑防御相对薄弱的河东镇辖地!
其兵锋,赫然指向了太原府的北面门户——石岭关!
慕容良与李绛看着地图上那支如同毒蛇般窜出的叛军箭头,脸色同时大变。
王廷凑此举,绝非单纯为了扩大战果!
他这是要与北面的朱克融呼应!
一旦石岭关失守,太原震动,河东不稳,届时朱克融再挥师南下,与王廷凑南北夹击,则整个大河以北,将彻底糜烂,朝廷将再无险可守!
北疆的雷霆,终于炸响!帝国的命运,悬于一线!
慕容良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他必须立刻入宫面圣,陈说利害,促使朝廷做出最果断的决策!
一场关乎国运的决战,似乎已不可避免。
而他这个掌管帝国钱粮的户部侍郎,将成为支撑这场决战最关键的后盾。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般袭来。
第176章 紫宸定策
王元逵率精骑突袭河东,兵锋直指石岭关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已然风雨飘摇的长安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