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丧仪的各项开支、河北前线催饷的文书、各地税收的账册……千头万绪,都需要他一一核验、批复。
他利用职权,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悄悄放缓了部分非紧急款项的拨付,将有限的资源更加集中地向河北昭义方向倾斜,同时,也秘密准备着一笔应急资金,以备北方突变之需。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朝堂依旧沉浸在太子新丧的悲恸与储位空悬的焦虑中。
暗地里的角逐愈发激烈,各方势力都在积极活动,打探风声,结交盟友。
慕容良作为手握财权的户部侍郎,自然是各方拉拢的重点目标。
安兴长公主府甚至再次派人送来厚礼,言语间暗示若慕容良支持某位“贤德”的宗室子,将来必定位极人臣。
慕容良依旧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对所有示好都客气而疏离地回绝,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公务和对北方局势的密切关注中。
他深知,在真正的巨变面前,这些朝堂上的合纵连横都显得苍白无力。
文茹雪有孕的消息,被他严密封锁,仅限裴府核心几人知晓。
在这个敏感时刻,家眷的安危尤为重要。
他加派了护卫,并让华老开了安胎宁神的方子,细心照料。
每当他深夜回府,看到文茹雪在灯下为他留着羹汤,脸上带着即将为人母的柔和光辉时,他心中的疲惫与压力仿佛都能得到片刻的舒缓,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搏出一片安稳天地的决心。
等待是煎熬的。
河北前线,刘悟依旧在苦苦支撑,但潞州城防已多处破损,陷落的危机迫在眉睫。
朝中关于是继续增援还是放弃昭义、固守黄河的争论也愈发激烈。
就在慕容良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打草惊蛇”之计失败时,李琰终于再次带来了消息——不是来自河北,而是来自西川!
郭钊的紧急军报与李琰的密报几乎同时抵达:
吐蕃再次蠢蠢欲动,其边境兵马调动频繁,斥候发现有小股吐蕃骑兵试图渗透!郭钊判断,这绝非寻常骚扰,而是大规模进攻的前兆!他紧急请求朝廷警惕,并希望能得到更多物资支援。
慕容良与李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了然。
朱克融果然与吐蕃有勾结!
西线的异动,正是为了配合朱克融可能的行动!
他们的计策,起效了!
朱克融定然是听闻了“朝廷欲先讨卢龙”的传闻,坐不住了,催促吐蕃在西线施加压力,以牵制朝廷兵力!
“时机到了!”慕容良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果决的光芒,“立刻将西线军报与我们对朱克融勾结吐蕃的判断,一并密奏陛下!现在,我们有西线异动作为佐证,陛下和朝堂不得不信!”
他亲自执笔,草拟密奏,将朱克融的阴谋、西线吐蕃的异动、以及按兵不动可能导致的东西夹击的严重后果,条分缕析,恳切陈词。
他没有提及情报的具体来源和之前的计策,只以户部侍郎关注全局、综合各方讯息的角度进行研判。
这封密奏,被他以最紧急的方式,直送通政司,并要求面呈皇帝。
做完这一切,慕容良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心却悬得更高。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皇帝会相信吗?朝堂会做出怎样的决策?
朱克融在被逼到墙角后,是会狗急跳墙,立刻造反,还是会暂时隐忍?
第172章 惊雷乍响
慕容良那份直指朱克融勾结吐蕃、意图东西夹击的密奏,如同在沉寂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通政司不敢怠慢,立刻呈送御前。
是夜,紫宸殿的灯火再次彻夜未熄。
翌日清晨,皇帝并未举行常朝,而是紧急召见了元稹、李绛、慕容良以及枢密院主要官员。
偏殿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穆宗皇帝面色阴沉,将慕容良的密奏和郭钊关于吐蕃异动的军报掷于案上,声音嘶哑:
“诸卿都看看吧!北有叛镇未平,西有吐蕃寇边,如今这卢龙朱克融,竟也包藏祸心,欲与蕃贼呼应!我大唐江山,难道真要亡于朕之手吗?!”言语中充满了惊怒、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元稹快速浏览完文书,眉头紧锁,率先开口:
“陛下,慕容侍郎所奏,事关重大。然则,指控一方节帅勾结外敌,非同小可。仅凭西线吐蕃异动与一些……风闻,恐难以为证。若处置不当,逼反了朱克融,则河北局势将彻底不可收拾!臣以为,当务之急,仍是集中力量,先平定王廷凑、史宪诚之乱。对朱克融,还需以安抚、羁縻为主,可遣使申饬,观其后效。”
他依旧抱着稳定压倒一切的思路,不愿轻易开启另一条战线。
李绛立刻反驳:
“元相此言差矣!若朱克融果真与吐蕃勾结,则其危害远胜王廷凑!王廷凑不过一莽夫,朱克融却阴鸷狡诈,若让其与吐蕃联手,东西并进,我军首尾难顾,则社稷危矣!岂能因噎废食,坐视其成势?慕容侍郎所奏,绝非空穴来风!西线异动便是明证!臣以为,必须立刻采取果断措施!”
“如何果断?”元稹反问,“发兵讨伐?钱粮从何而来?兵力从何而来?莫非李尚书要抽调西川郭钊之兵,还是调动河东防御回纥(此时回纥汗国仍在,与唐时和时战)之军?此乃自毁长城!”
双方再次激烈争执起来。枢密院的官员也多倾向于元稹,认为证据不足,不宜轻动。
慕容良冷眼旁观,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出列躬身,声音沉稳而清晰:
“陛下,元相、李尚书所虑,皆有道理。然则,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臣并非主张立刻发兵讨伐朱克融。”
众人目光聚焦于他。
“臣掌管度支,深知国库空虚,东西两线难以兼顾。故臣以为,对朱克融,当以‘慑’为主,以‘抚’为辅,双管齐下,迫其不敢妄动,为朝廷平定王、史二贼争取时间。”
“哦?如何‘慑’?如何‘抚’?”穆宗皇帝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追问道。
“所谓‘慑’,”慕容良条分缕析,“其一,请陛下明发诏书,以‘卢龙镇军纪涣散,边备松弛,恐为契丹所乘’为由,遣一威望素著之重臣,携诏前往幽州,‘督导’军务,‘整饬’边备。此举名正言顺,既可探查虚实,亦可对朱克融形成巨大压力,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他继续道,“请密令河东、义武、成德(指仍忠于朝廷的部分)等临近藩镇,以‘联防’、‘秋操’为名,向幽州方向集结部分兵力,大张旗鼓,做出威慑姿态。同时,可故意泄露消息,称朝廷已掌握其与吐蕃往来之部分证据,若其悬崖勒马,朝廷或可既往不咎。”
这是将之前他对李琰所说的“虚张声势”之计,加以完善,并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至于‘抚’,”慕容良话锋一转,“可同时许诺,若朱克融能谨守藩篱,不与王、史二逆勾结,并在朝廷平叛过程中保持中立,甚至提供些许便利,待平定河北后,朝廷必不吝封赏,或可允其子孙世袭节度使之位(此为巨大诱惑,但亦是缓兵之计)。”
他这一套组合拳,既有强硬威慑,又有利益诱惑,虚实结合,旨在稳住朱克融,至少暂时剥离他与王廷凑的联盟。
殿内一时寂静。
元稹沉吟不语,似乎在权衡此计的可行性。
李绛则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穆宗皇帝思索良久,看向慕容良:“慕容卿,依你之见,何人为宣慰使之选?”
慕容良早已思虑周全,奏道:
“此去凶险,使者需胆识过人,身份足够,且需与宦官、宗室无过多瓜葛,以免被朱克融利用或轻视。臣以为,御史中丞牛僧孺(历史上牛僧孺以刚直敢言著称,此时应在朝),可当此任。”
他推荐牛僧孺,既因其刚直能震慑朱克融,也因牛僧孺属于相对独立的朝臣,不易被卷入目前的储位之争。
最终,穆宗皇帝采纳了慕容良的建议,决定以此策应对朱克融。
同时,严令郭钊加强西线戒备,并催促山南、荆南援军加快入蜀步伐。
对于河北主战场,则要求刘悟不惜一切代价死守潞州,并急调河中、河东等镇兵马增援。
退出发偏殿,慕容良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心中却稍稍安定。
至少,他争取到了应对朱克融的战略主动,避免了最坏情况的发生。
然而,他刚回到户部衙署,还未来得及喝口茶水,老管家便慌慌张张地跑来,脸色煞白:“姑爷!不好了!夫人……夫人她见红了!”
慕容良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老管家,发疯似的向府中冲去。
裴府内已乱作一团。文茹雪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华老正在紧急施针,丫鬟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进出,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雪儿!”慕容良扑到床前,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声音颤抖。
文茹雪虚弱地睁开眼,看到他,眼中泪珠滚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华老沉声道:“急火攻心,兼之劳累忧思,动了胎气!情况凶险,老夫尽力而为!”
慕容良心如刀绞,他知道,定是近日朝堂风波、河北危局,以及自己连日不归,让妻子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担忧。
他紧紧握着文茹雪的手,嘶哑道:“雪儿,撑住!为了我,也为了孩子!一定要撑住!”
这一刻,什么权位,什么朝局,什么帝国安危,在他心中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只想妻子平安,只想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平安。
然而,仿佛命运觉得给他的考验还不够,一名户部主事竟不顾阻拦,硬是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侍郎!不好了!度支司那边……那边出大事了!负责核算河北军饷的度支郎中,昨夜……昨夜在家中悬梁自尽了!还……还留有一封遗书,声称……声称是被侍郎您逼死的!”
慕容良猛地回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一股冰冷的怒意与彻骨的寒意,同时席卷全身!
陷害!这是赤裸裸的陷害!
在他全力应对内外危局、妻子生命垂危之际,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终于对他举起了淬毒的匕首!
屋外,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嗡嗡作响,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慕容良站在床榻与门庭之间,一边是性命垂危的发妻,一边是泼天而来的构陷,他感到自己正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几乎要窒息。
但他不能倒下!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
他看了一眼床上痛苦呻吟的妻子,又看了一眼门外那等着看他笑话、欲置他于死地的阴险世界,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厉与决绝,自心底悍然升起!
来吧!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战吧!
无论是为了妻儿,还是为了胸中那口不屈之气,他慕容良,绝不会任人宰割!
这场风暴,他接下了!
第173章 绝地反击
户部度支郎中自尽,遗书直指慕容良“苛察逼命”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天亮前就传遍了长安官场。
这无疑是投向慕容良的一枚毒刺,时机刁钻,狠辣异常。
国丧期间,太子新薨,河北战事吃紧,皇帝心力交瘁,此时爆出掌管钱粮的重臣逼死下属,无论真假,都足以让慕容良百口莫辩,轻则丢官去职,重则下狱问罪。
慕容良站在文茹雪病榻前与门庭之间,仿佛被冰火两重天撕扯。
妻子苍白的脸庞和微弱的呼吸揪着他的心,而门外那汹涌而来的恶意,则要将他彻底吞噬。
华老全力施救,额角见汗,丫鬟们屏息凝神,室内只有文茹雪痛苦的呻吟和烛火摇曳的噼啪声。
“姑爷……”老管家声音发颤,看着慕容良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双眼,感到一阵心悸。
慕容良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俯身,在文茹雪耳边用极低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道:“雪儿,撑住,等我回来。”随即,他猛地转身,对华老深深一揖:“义父,雪儿和孩儿,拜托您了!”
华老重重点头,眼神复杂,既有担忧,也有一丝赞许。
慕容良不再看妻子,大步走出房门,对那前来报信、面色惶恐的户部主事沉声道:
“备马,去度支司!传我令,封锁度支郎中值房,任何人不得进出,所有文书账册,一律封存!”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主事被他气势所慑,连忙应声而去。
慕容良又召来两名绝对可靠的家将,低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