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已是四更天。
慕容良毫无睡意,独自在书房踱步。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财政的困境、战事的胶着、朝堂的倾轧、宫闱的阴谋……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这个年仅二十余岁的户部侍郎肩上。
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是文茹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走了进来。
她看着丈夫紧蹙的眉头和疲惫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轻声道:“良哥,多少用一些吧。身子垮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慕容良接过粥碗,温热的感觉从掌心传来,看着妻子温柔而坚定的眼神,他心中的烦躁与焦虑似乎被抚平了些许。
他握住文茹雪的手,低声道:“雪儿,辛苦你了。”
文茹雪摇摇头:“我不辛苦。只要你平安,这个家安稳,我便心满意足。”
简单的话语,却蕴含着无尽的支持与信赖。
慕容良知道,他必须坚持下去,不仅为了这个帝国,也为了守护身边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然而,命运的惊涛骇浪,从不因个人的意志而放缓。
翌日清晨,慕容良刚踏入户部衙署,宫中丧钟长鸣!
哀恸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整个长安城上空——太子李湛,薨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噩耗真的传来,慕容良仍感到一阵眩晕。
国本,终究还是断了!
他立刻下令户部上下停止一切非紧急公务,全员素服,随后匆匆赶往皇宫。
宫门外,已聚集了大量闻讯赶来的官员,人人身着素服,面色惶惶,窃窃私语声如同蜂群嗡鸣。
太子暴毙,死因蹊跷,储位空悬,帝国未来的走向,瞬间被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暗流所笼罩。
慕容良站在人群中,望着那重重宫阙,知道一场远比河北战事更为凶险、更为残酷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这个新任的户部侍郎,已被不可避免地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
第170章 惊变之后
太子暴毙的丧钟,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每一个长安朝臣的心头。
国本骤断,储位空悬,帝国瞬间被抛入了前所未有的政治真空与动荡之中。
紫宸殿内,白幡垂落,香烛缭绕,穆宗皇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瘫坐在御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太子的灵位,对殿内跪伏满地的素服臣工视若无睹。
郭贵妃的哭声从后殿隐隐传来,凄厉而绝望。
朝会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无人敢率先开口提及储位之事,那无异于在皇帝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也意味着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众人的奏对都围绕着太子的丧仪、谥号以及如何稳定眼下惶惶的人心。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最核心、最敏感、也最危险的问题,终究无法回避。
慕容良身着素服,立于户部侍郎的班次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目光。
有审视,有猜忌,也有拉拢。他新任户部,手握财权,又在西川、河北事务中展现了能力,此刻无疑已成为各方势力极力想要争取或打压的关键人物之一。
他谨记裴度的告诫,眼观鼻,鼻观心,对任何试探性的目光和交流都报以沉默和礼节性的回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退朝之后,慕容良刚回到户部衙署,还未坐定,内侍省一位颇有地位的副总管便亲自前来,名义上是询问太子丧仪所需钱粮物资的拨付,言语间却透露出宫中某位“贵人”(显然并非郭贵妃)对慕容侍郎的“赏识”,并暗示若慕容良能“识时务”,将来必有厚报。
慕容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以“国丧期间,一切依制办理,臣不敢擅专”为由,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那宦官见他油盐不进,悻悻而去。
紧接着,元稹府上的长史也前来拜会,言辞恳切,谈及国事艰难,需群臣同心,共渡难关,并委婉询问慕容良对“国本”的看法。
慕容良依旧以“此乃陛下与宰辅当虑之事,臣唯知尽忠职守,筹措钱粮,以安社稷”应对,不露丝毫口风。
他知道,自己此刻就像走在万丈悬崖边的钢丝上,一言一行,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他疲于应付各方势力之际,河北前线的战报再次送达,形势愈发严峻。
王廷凑叛军攻势猛烈,昭义节度使刘悟虽拼死抵抗,但兵力、装备均处劣势,潞州外围据点接连失守,州城已岌岌可危。
刘悟在求援文书中几乎是泣血陈词,若再无援军及充足粮饷,潞州城破只在旬日之间!
而度支司的账目清查也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以往被李逢吉、王守澄等人侵吞、挪用的巨额款项,如同一团乱麻,牵扯到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慕容良想要理清、追索,无异于虎口夺食,动了许多人的奶酪。
暗中弹劾他“操切从事、扰乱朝纲”、“借机排除异己”的奏疏,已经开始悄然递向中书门下和皇帝的御案。
内忧外患,如同两座大山,压得慕容良几乎喘不过气。
他白天处理繁杂的政务,应对各方的明枪暗箭,晚上则常常在户部值房熬至深夜,核对账目,筹划钱粮,几乎以衙署为家。
这夜,他正对着一份关于漕粮转运损耗巨大的报告皱眉思索,文茹雪竟提着食盒,在老管家的陪同下,亲自来到了户部衙署。
“良哥,”文茹雪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清瘦的面颊,声音哽咽,“你……你多少日未曾好好回府歇息了?”
慕容良放下笔,强挤出一丝笑容:“政务繁忙,不得脱身。雪儿,你怎么来了?夜深露重,小心身子。”
他注意到文茹雪的脸色似乎比平日更苍白一些。
文茹雪将食盒放在案上,轻声道:
“我熬了些参汤,你趁热喝些。还有……”她犹豫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更低,“华老前日为我诊脉,说……说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慕容良猛地愣住了,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
“真……真的?”他声音颤抖,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案,紧紧握住文茹雪的手。
文茹雪含泪点头,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与一丝担忧:
“嗯。良哥,这是喜事,你……你莫要太过劳累了,为了我,也为了……为了孩子。”
这一刻,慕容良心中百感交集。
在这帝国风雨飘摇、自身如履薄冰的时刻,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微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力量,也让他感到了更沉甸甸的责任。
他将文茹雪轻轻拥入怀中,低声道:“放心,我会保重。为了你们,我也必须撑下去。”
送走文茹雪后,慕容良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帝国的困境,权力的倾轧,固然凶险,但他现在不仅仅是为自己、为朝廷而战,更是为了妻儿,为了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
他回到书案前,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他提笔起草了一份新的奏疏,不再纠缠于难以厘清的旧账,而是着眼于当下和未来。
他请求皇帝授权,成立一个由户部、御史台和刑部官员组成的临时机构,专门负责监督“捐输助军”款项的使用,并核查河北前线军饷、粮草的发放,确保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用于刀刃上,同时严厉打击任何克扣、贪墨行为。
他要以此为契机,在混乱中建立新的秩序,在黑暗中点燃一盏监督的明灯。
他知道,这必将触动更多人的利益,引来更疯狂的反扑。
但他已无所畏惧。
就在他准备将奏疏封存,明日上呈时,李琰连夜来访,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据安插在卢龙镇的细作冒死传回情报,朱克融并非单纯作壁上观,他早已与王廷凑、史宪诚达成秘密协议!
只待朝廷援军被昭义战事牢牢拖住,他便将挥师南下,直扑防御空虚的河东!
而其与吐蕃的勾结,更是为了在朝廷东西难以兼顾时,由吐蕃再次在西线施加压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慕容良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奏疏险些脱落。
原来,河北的叛乱,不过是更大阴谋的前奏!
朱克融所图,绝非一城一地,而是要趁此国丧、储位空悬、朝廷兵力财力捉襟见肘的千载良机,与吐蕃联手,给予大唐帝国致命一击!
帝国的命运,已到了最危险的悬崖边缘。
慕容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行动,将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以最稳妥的方式,送达御前,并说服朝廷,做出最果断的应对!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封关于监督钱粮的奏疏,又想到妻子腹中的胎儿,眼神变得无比决绝。
这场风暴,他已避无可避,唯有迎头而上,赌上一切,方能在绝境中,为这个帝国,也为自己珍视的一切,杀出一条生路!
夜色深沉,户部衙署的烛火,再次彻夜长明。
第171章 釜底抽薪
李琰带来的消息,如同在北方的冻土下引爆了一颗惊雷。
朱克融的野心,远不止于割据自保,他竟欲与吐蕃东西呼应,裂土分疆!
此讯若属实,则大唐面临的将不再是藩镇叛乱,而是亡国之危!
慕容良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大脑飞速运转。
直接将此情报通过常规渠道上奏?
不行!消息来源无法明言,且涉及另一位节度使(卢龙)的“未然之罪”,单凭江湖渠道的密报,难以取信于多疑的皇帝和争吵不休的朝堂,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朱克融提前发动,或者被政敌污蔑为“构陷边帅、动摇国本”。
必须找到更确凿、更无法辩驳的证据,或者,创造一个让朱克融自己暴露野心的机会!
“李兄,”慕容良目光锐利如刀,压低声音,“朱克融与吐蕃勾结,必有信使往来,必有文书凭证!能否设法截获?”
李琰面露难色:
“卢龙镇戒备森严,朱克融本人更是狡诈多疑,其与吐蕃往来,定然采用最隐秘的渠道,想要截获实物证据,难如登天。而且,时间不等人!”
慕容良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既然难取实证,那我们就逼他自露马脚!朱克融不是在等朝廷与王廷凑两败俱伤吗?那我们就不让他等!”
他铺开地图,手指点在幽州(卢龙镇治所)与河东、成德交界处。
“立刻通过我们在河北的所有渠道,尤其是那些与卢龙镇内部不满朱克融的将领有联系的线人,散布两条消息:第一,朝廷已识破朱克融勾结吐蕃、意图不轨的阴谋,正秘密调集禁军精锐,准备联合河东、义武(镇辖今河北中部)等镇,先发制人,讨伐卢龙!”
李琰眼睛一亮:“虚张声势,打草惊蛇?”
“不错!”慕容良点头,“第二,同时散播消息,称王廷凑已与朝廷秘密接触,有意接受招安,条件便是合力剿灭首鼠两端的朱克融,瓜分卢龙!”
李琰抚掌:
“妙!此乃离间计!朱克融生性多疑,闻此消息,必然惊疑不定。他与王廷凑本就是因为利益暂时勾结,毫无信任可言。若他信了王廷凑可能倒戈,绝不敢再安心作壁上观,要么会立刻起兵,要么……就会有所动作,试图验证消息真伪,或者向吐蕃求援!只要他动了,就必然会留下破绽!”
“正是!”慕容良沉声道,“我们双管齐下,一边施压,一边离间,逼他慌乱,逼他行动!同时,你立刻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幽州方向所有通道,尤其是通往吐蕃和成德的要道,一旦发现异常信使或兵马调动,不惜一切代价,拿到证据!”
“明白!”李琰重重点头,立刻转身离去安排。
送走李琰,慕容良心潮难平。
此计虽险,却是目前打破僵局、争取主动的唯一方法。
他深知,自己这是在玩火,一旦计策被识破,或者朱克融并未如预想中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处理户部繁杂的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