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者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在他耳边反复回荡:
“御史中丞···慕容彦···”
“弹劾权宦···王守澄···”
“诬陷···勾结藩镇···”
“抄家···满门处斩···大火烧了三天···”
“幼子···左耳后···朱砂痣···”
原主记忆里充满饥饿和鞭打的碎片···
田奴?慕容二狗?不!
这副身体里流淌的是御史中丞慕容彦的血!
是那个因弹劾权宦而被构陷抄家、满门尽屠的忠良之后!
刘家庄的鞭打、诬陷、死牢···与十五年前那场滔天血案相比,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原来命运的恶意,从那么早就已经降临!
慕容良死死捂住嘴,牙齿紧咬着下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在身边的草堆上,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悲鸣和怒吼!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隔壁再次陷入沉寂,老者也在等待,倾听着慕容良牢房里的动静。
慕容良深吸一口气,他松开捂嘴的手,掌心满是鲜血。
他挪动着僵硬的身体,重新凑近那个送饭的孔洞,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颤抖的声音问道:
“前辈···您···您到底是谁?”
第15章 律法指引明灯
慕容良的那句“您到底是谁?”在死牢的腐臭空气里回荡,迟迟没有回响,孔洞那边,只有老者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隔壁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音,老者似乎在极其艰难地移动身体。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后,老者的声音终于再次透过孔洞传过来,没有回答慕容良的问题,却如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慕容彦兄···那襁褓中的幼子···左耳后的朱砂痣···”
“是你吗?!”
声音冷静、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不容置疑的确认!
没有疑问,是陈述!
是早已在老者心中盘旋多年、此刻终于落定的答案!
慕容良靠在石壁上的脊背瞬间绷紧!指尖再次摸向耳后那粒微小的凸起。十五年前的滔天血火,御史府满门尽灭的惨嚎,忠仆怀抱婴儿在烈焰浓烟中奔逃的模糊想象···
巨大的悲愤与身世颠覆的冲击,让慕容良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发干发紧,最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字:
“···是。”
“果然···苍天有眼···”隔壁传来一声悠长、混杂着无尽痛楚与一丝释然的叹息,铁链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慕容兄···在天之灵,你也可稍慰矣!”
“幼子我帮你找到了···”
隔壁牢房传来轻微的抽泣的声音,伴随着铁链抖动发出的哗啦声响。
片刻之后,声音逐渐变低,陷入沉默。
那沉默里,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往。
接下来的日子里,牢房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凝重。
隔壁老者的咳嗽声虽然一如平常,但气息明显平稳了许多,草木灰糊显然遏制住了伤口的恶化。
慕容良则陷入了巨大的心绪震荡。血海深仇如同烙印,每时每刻都在灼烧着他的灵魂。但愤怒与悲怆之外,一个念头却越发的清晰——
——活下去!
必须活着走出这死牢!
活着,才能查清当年真相!
活着,才有资格谈复仇!
他强迫自己再次埋首于那堆发霉的律书残卷。只是这一次,那些条文,在他眼中都染上了血色。
“贤侄!”老者的声音再次打破沉寂,“你···你究竟因何获罪,身陷死牢?这几日···又在看些什么书?”
慕容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孔洞,用最简洁的语言,将烂秧田、排水割草、秧苗返青、被刘福诬陷为“妖法窃精”、献曲辕犁图自救、反被诬陷“偷盗家传宝图”、最终被打入死牢判秋后问斩的经过,简明扼要的道出。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浸透冤屈与恨意。
“···如今,身陷死牢,秋后问斩。刘福诬陷我偷盗其伪造的所谓‘家传宝图’,人证是几个被其威逼的农奴。庄主刘茂刚愎昏聩,信以为真。”慕容良顿了顿,拿起手边那本最破烂的《斗讼律》残卷,
“百无聊赖,向狱卒讨了些旧律书残页翻看。只求···死前,弄明白这‘诬告反坐’、‘证据认定’究竟是何道理!死···也做个明白鬼!”
隔壁牢房沉默了片刻。
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
“诬告反坐,乃《斗讼律》之基石。然···‘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慕容良心头一沉。这正是他最大的绝望!
身为田奴部曲,状告主人刘茂和刘福?等同于自杀!
律法本身,就是一道将他死死按在砧板上的枷锁!
“但,”老者话锋陡转,“此律法所指,乃奴婢主动告主!若主家诬告奴婢在先,官府过堂审问,奴婢据理自辩,澄清诬陷,此非‘告主’,乃‘自辩求生’!”
“律法无情,亦留此一线生机!”
轰!
几句话即点出律法精要之处,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一盏明灯!
慕容良听到老者的点拨,呼吸急促起来!自辩求生!不是告主!律条冰冷的字缝里,竟藏着这样一条生路!他之前死记硬背,却完全忽略了这关键的区别!
“再者,”老者继续点拨,“诬告定罪,首重‘赃状露验,理不可疑’!何为‘赃状露验’?人证、物证、证言,三者须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刘福指你偷盗其‘家传宝图’,此物证何在?那伪图,可曾当堂与你对峙?其图样细节,与你所画之图,是否完全一致?若有丝毫差池,便是物证不实!”
“人证,乃被其威逼之农奴。其证言,是否前后一致?指认你偷盗,可曾亲眼见你何时、何地、如何窃取?”
“若证言含糊其辞,或自相矛盾,或显见被胁迫之状,此乃人证存疑!‘理不可疑’四字,便是你翻案之关键!”
“主审官再昏聩,面对明显漏洞,亦不敢轻易判死!”
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要害!
慕容良只觉得脑海中那些死记硬背、如同乱麻般的冰冷条律,在老者的寥寥数语的点拨之下,瞬间被梳理得条理分明!
一条清晰的反击路径,在绝望中慢慢显现!
他立刻抓起那本《斗讼律》,飞快翻到记载“赃状露验”和“告人罪需明注年月指陈实事”的残卷,凑近微光,对照着老者的话,再次飞快的阅读!
这一次,那些晦涩的古文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理性的锋芒!
“多谢前辈!”慕容良有些激动,“晚辈···明白了!”他不再称呼“您”,而是用了更加亲近的“前辈”二字。
隔壁传来一声轻叹,铁链声轻响。
“律法如刀,可杀人,亦可护身。用之存乎一心。”
“我初入仕时也曾满腔炽诚,如今却已疲惫不堪!泯灭人伦之惨剧、穷凶极恶之罪恶、可怜可悲之人之事,见的越多越知这人性之恶!”
“律法!你···好生揣摩。”
老者不再多言。
慕容良如同抓住了真正的救命稻草。他不再盲目地死记硬背,而是根据老者点出的核心——自辩非告主、物证漏洞(伪图细节)、人证破绽(证言矛盾与胁迫痕迹),以及“明注年月指陈实事”的铁律,开始有目的地、疯狂地在脑中检索、梳理、串联那些过目不忘的律条和案例!
冰冷的死牢里,只有他翻动霉烂书页的沙沙声。
翻案!
活下去!
查清血仇!
——自古羞刀难入鞘!
第16章 铁律铸利刃
冰冷的石壁渗着寒气,霉烂的草堆散发着腐败的臭气。
慕容良背靠着石壁,双眼紧闭,脑海中,不断罗列着各种律法条文。
“诬告反坐···自辩求生···非告主···”
“赃状露验···物证、人证、证言···环环相扣···”
“告人罪···须明注年月,指陈实事···含糊即伪!”
“奴婢证言···显见胁迫···则人证存疑!”
隔壁老者(裴老)的寥寥点拨,如同锋利的刻刀,将他过目不忘死记硬背下的《斗讼罪》、《贼盗律》残篇碎片精准地切割、打磨、组装!
一条清晰、冰冷、致命的翻案逻辑链条,在脑海中逐渐成型!
他睁开眼,瞳孔在昏暗牢房中亮得惊人。
开始无声地模拟。
“堂下慕容良!管家刘福告你偷盗其家传宝图!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话说?!”——这是县令可能的开场。
“回大人!”慕容良对着空气,声音嘶哑却条理清晰,“小人冤枉!刘福所告‘偷盗家传宝图’,纯属诬陷!其一,所谓‘赃状露验’!刘福指称小人偷盗其‘家传宝图’,此物证何在?可曾当堂呈验?其图样细节,与小人所画之图,是否完全一致?若有丝毫不同,便是伪造!物证不实!”
“其二,人证!王老栓等指认小人偷盗,可曾亲眼见小人何时、何地、如何窃取?其证言是否前后一致?若证言含糊不清,或相互矛盾,或显见被刘福鞭打胁迫之状!此乃人证存疑!《斗讼律》有云:告人罪,须明注年月,指陈实事!含糊不清,理既可疑!”
“其三!小人乃刘家庄部曲,依照律法,非谋反叛逆,不得告主!然而今日堂审,乃主家诬告小人在先!小人据理自辩,澄清诬陷,以求生路!此乃‘自辩求生’!望大人明鉴!还小人清白!”
他一遍一遍地在脑中推演。预设县令可能的各种刁难、刘福的狡辩。
针对每一种可能,都从记忆的律法中抽出最锋利的条文予以反击!
字字句句,紧扣“物证漏洞”、“人证破绽”、“自辩非告”的核心!逻辑严密,如同用律法条文编织的罗网,反套向诬告者!
隔壁铁链轻响。
裴老低沉的声音透过孔洞传来,带着一丝赞许:“不错。律法为刃,当直指要害。切记,过堂之时,语速需稳,条理要清。主审昏聩,却惧怕‘草菅人命’之恶名。证据链破绽越大,其心越虚。”
“晚辈谨记!”慕容良沉声应道。
裴老的点拨,如在磨刀石上最后的那几下,让他的律法之刃更加寒光四射!
模拟间隙,裴老的声音再次传来,比之前凝重了几分:“良儿···若能脱此死局···出狱之后···当速离此地,隐姓埋名,前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