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打皇上的脸,推他去死,推严家去死!
哪怕在正德年间大太监刘瑾权倾朝野之时,他都未曾遇到过如此可怕的危机,使得他现在想起此事来都脊背发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在朝中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也绝对没有那么强的声望,那是有人在有组织有预谋的设计害他,而且还是无解的阳谋!
皇上向来极为重视的个人威严,就算明知这是有人在设计陷害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也一定会处置他。
然后,他果然就被皇上从二品部堂贬黜成了一个七品知县,扔到大同来啃这块硬骨头了。
这已经是皇上念及以前的苦劳,对他格外开恩了……
皇上好歹给了他一次得以起复的机会,而不是直接将他削职为民,彻底断绝他的仕途。
而最可怕的则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搞明白那时害他的人究竟是谁。
如今看着这封信,严嵩心中终于产生了一丝怀疑。
那件事该不会就与鄢懋卿有关吧?
毕竟当时夏言正处于革职闲住的状态,就算在朝中依旧有些能量,也远没有这么大,那显然是整合了朝中几方势力共同发力,才给他带来了如此严重的危机。
他虽然不明白那时还只是一个庶吉士的鄢懋卿究竟能用什么手段促成这么大的阵仗。
但是想到前些日子严世蕃在家书中赞口不绝的几件事,比如在詹事府门前让一众朝臣执杖自罚的事,再比如他收拾兵仗局和御马监的事,还有最近听闻他在太原府办成的事。
这些事情无一不在证明,鄢懋卿就是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而且时间和因果也太符合合理怀疑的条件了……
也只有这样,才足以解释鄢懋卿这回绑架严世蕃如此敲诈勒索于他,设下如此陷阱意图陷害于他的动机!
所以。
他们父子可能已经惹上了一个最不该惹的人!
此前鄢懋卿在京城认下严家这门亲戚是假,让严世蕃重获官身是假,这回还特意带上严世蕃出来办事立功也是假……
他真正的目的还是害严家家破人亡,这封信就是证据!
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去解读这封信中的内容,一切就合理了许多!
鄢懋卿这哪里是要自己揽下郭勋、周尚文和大同的官员、豪强、商贾破坏通贡的罪责?
他这是分明想逼老夫揽下这些罪责,只要老夫这么做了,他便可以像收拾太原府那些官员一样,合情合理的收拾了老夫!
而他自己,则还可以借此卖给郭勋、周尚文和大同的官员、豪强、商贾等人一个天大的人情,自此成为山西在朝中最核心的代言,彻彻底底的站稳了脚跟!
真是一举两得的好算计!
想到这里,严嵩那脊背发凉的感觉又回来了,背心渗出了更多的冷汗。
这又是无解的阳谋!
严嵩有理由怀疑,鄢懋卿八成也给义父郭勋去了密信,一群人正等着配合鄢懋卿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一人身上。
而他偏偏还不得不就范,因为严世蕃那个傻小子还在鄢懋卿手上。
这封信也肯定另有玄虚,绝对不能上奏皇上。
而且从此前的家书便可看出,严世蕃那个傻小子已经信了鄢懋卿的邪,全然不顾自己的提醒,张口闭口都是“小姨夫”,说不定被鄢懋卿害死还要感谢人家……
那么……
可以和解么?
恐怕很难,毕竟当初他们父子对鄢懋卿也下了死手……
现在他唯一可以指望的恐怕只有皇上。
唯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办成大同之事,让皇上念及他的苦劳,他们父子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而想要与鄢懋卿和解,他便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比如在付出巨大代价、不惜树敌无数、哪怕搭上仕途办成了大同之事后,却将所有的功劳都毫无保留的让给鄢懋卿。
否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以鄢懋卿如今展现出来的睚眦必报,这件事只怕永远都不算完,至死方休!
最重要的是。
在了解过鄢懋卿以往那些令人咋舌的手段之后,严嵩实在没有太大的自信,能够抵御这个小人今后一次又一次无所不用其极、不按套路出牌的恶劣手段,还全都是令他进退两难的阳谋……
相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夏言那样的对手。
传统、克制、有包袱、有底线,起码不会用他这个独子的性命相挟,这也太不讲武德了!
“罢了,罢了……老夫惹不起,便只好躲的起了。”
严嵩终是将这封信揉作一团,不甘却又无奈的长叹一声,
“这回老夫拿出如此诚意,倘若能够与其达成和解,便趁此朝中树敌无数的机会向皇上乞骸骨,带上夫人与庆儿回到乡里求个平安吧。”
“毕竟,此人的危险程度比之前朝竖阉刘瑾岂止倍增。”
“只不过当年刘瑾专权之时,老夫尚且年轻,躲了十年依旧有机会卷土重来。”
“而这一回,老夫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这一躲怕就径直躲进黄土里去喽……”
第236章 恶人下官来当,骂名下官来背
“严年,进来!”
彻底拿定了主意之后,严嵩立刻将严年唤了进来,正色说道,
“备轿,送老夫去翊国公的宅邸!”
“是。”
严年连忙应了下来,正要转身去招呼家仆。
却听严嵩紧接着又道:
“你就不用跟来了,带上咱们手脚最利索的人,切记不要惊动县衙里的衙役,给老夫暗中盯住城里那个名叫罗廷玺的白莲教掌柜,尽快寻得机会将其神不知鬼不觉的绑了藏起来。”
“老爷,你此前不是说此人是个捅不得的马蜂窝么?”
严年停下脚步,扭过头来诧异的问道。
严嵩对严年十分信任,大部分事情都不会瞒着他。
因此严年也知道这个名叫罗廷玺的白莲教掌柜与大同的官员、边将、豪强和商贾关系密切。
尤其是向鞑靼走私货物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私下联系罗廷玺,让罗廷玺派白莲教教徒前去押送。
一来是因为这些白莲教教徒的命不值钱,比自己派人押送便宜;二来则是因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更容易撇清自己的关系。
因此谁控制了罗廷玺,谁便控制了这些人通敌的罪证,谁就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严嵩还与他说过,掌握了这些罪证也没什么用,否则皇上此前便不会在早朝上当众焚烧那箱俺答进献的账册,就连皇上都只能如此,谁又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结果现在严嵩却忽然又要去捅这个马蜂窝,这就让严年有些无法理解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速速去办,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严嵩不容置疑的嘱咐道。
如果不是鄢懋卿那封信中简单提到了应县县城的事。
严嵩也只知道大同有人指使罗廷玺派人在应县给鄢懋卿一个下马威,并不知道鄢懋卿已经解决了此事。
甚至鄢懋卿还在信中用上了“攻打”二字,可见其手段之雷厉,应县的情况恐怕只会比在太原府更加令这些人胆寒。
不过既然鄢懋卿的信都送到了,并且显然是解决了应县的阻碍之后才写的信,那么想来过不了多久,相关的消息便会接踵而至。
而大同这些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必定打草惊蛇,他们又会怎么办呢?
严嵩觉得他们应该会先灭了罗廷玺的口,免得鄢懋卿在应县俘获了白莲教的人,顺藤摸瓜查到罗廷玺身上。
然后再通过罗廷玺将他们给牵扯进来,清查他们以往的罪状。
这种事鄢懋卿已经在太原府干过一次,大同府这些人又怎会不加以防范?
同时罗廷玺得知消息之后,应该也会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肯定立刻便会逃走,既不让自己落入大同府这些人手中,也不让自己落入鄢懋卿手中,否则横竖都是一个死。
而严嵩现在要做的,便是利用这个信息差先下手为强。
他要提前将罗廷玺控制起来,将其当做一份厚礼送给鄢懋卿,表达自己的诚意。
当然,这点诚意是远远不够的。
他还将拿出更多的诚意来,确保鄢懋卿无法拒绝他的和解请求,严家这回还能够像在正德年间一样全身而退……
……
不久之后,郭勋在大同的临时府邸内。
“见过翊国公,下官今日前来,是向翊国公负荆请罪。”
刚见到郭勋,严嵩便立刻施了不太寻常的一个大礼,口中说出的话也令郭勋满头雾水。
“维中贤弟,何出此言?”
郭勋连忙上前搀扶,一脸不解的问道。
他比严嵩大了五岁,两人的关系虽说不上有多么的亲密无间,但此前因为有夏言这么一个共同的政敌,因此在许多事情上都有合作,故而私底下也时常称兄道弟。
“事已至此,下官便实话实说了。”
严嵩抬起头来看向郭勋,正色说道,
“翊国公心中应该有数,碳税衙门之事迟迟无法办成,与大同官员、边将频繁借故破坏互市不无关系。”
“然则翊国公担任巡抚一职,却出于某些原因,非但对这些事情视而不见,还时常袒护这些官员、边将,既不查办,亦不上奏……”
“严嵩!”
话才说到此处,郭勋的面色便已瞬间冷了下来,一声厉声将其打断,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区区知县,胆敢如此污蔑于我,究竟是何居心?!”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严嵩既有二品部堂的履历,日后又未必没有起复的可能,并且此前对郭勋也颇为尊重,郭勋自然也不吝以礼相待。
但是现在严嵩对他提出如此直白的指控,那就等同于当着他的面掀了桌子,他又怎会继续对严嵩客客气气?
“翊国公,你看这是什么?”
严嵩却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印。
他此前的密疏能够直接送到朱厚熜面前,向朱厚熜汇报碳税衙门之事,依靠的就是这枚贬黜之后并未被收回去的银印。
只不过严嵩城府颇深,为了防止同来大同办事的郭勋忧心他争了功劳,从而明里暗里的排斥于他,因此便一直没有让郭勋知道这件事。
“你也奉了皇上的密旨?”
郭勋怎会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气势也随之弱了几分。
“与翊国公一样忠心为皇上办事罢了。”
见郭勋已经能够认真听他说话,严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随即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