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63节

  然而下一刻,她觉得自己不该为此而产生这样的情绪,便沉默了。

  两人不再言语。

  车厢里一片安静。

  顾濯偏过身,借车窗用手撑住下颌,望向藏身密云间的月亮。

  万物有声,落入心湖,泛起碧波。

  “有一件事我和它们都很想要问一问你。”

  “何事?”

  “你刚才说喜欢她的时候,真的没有抱着转移话题的念头吗?我的意思是,因为她在那时候看到了你手里的且慢,明显准备要问你话了。”

  “不是。”

  “那就好。”

  顾濯听得很清楚,那些来自万物的声音纷纷松了口气。

  然后他再听到了很多句话,意思大致相同。

  “你要是变成那种不择手段的人,那我会很难受的。”

  “虽然我不是人,但我觉得那不该是成为借口的一句话,还好你也是这么想的。”

  相似的声音不断响起,叨叨絮絮如家人,似挚友。

  最后一刻落入顾濯耳中的声音来自清冷月色,接连三句,欣慰之余亦是无奈。

  “我很高兴。”

  “但是像刚才那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怎么当面能对一个姑娘说没好好看过你的,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

  ……

  镇北军或者说王大将军为余笙和顾濯的安排堪称无微不至,三千黑骑随行护阵。

  数十位军方强者带领的斥候以车队为中心,散落在周遭方圆百里之内,确保任何危险都能在第一时间被发现察觉,避免遭遇突袭。

  时隔多年以后,大秦军方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的力量,向荒原上的各方势力叙说那个从未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大秦为敌。

  于是各方势力开始好奇,坐在那辆马车里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相关的一切人员都维持着缄默,连半个字都没有往外说出去。

  这与镇北军的威势有很大的关系,但更关键的原因在于……那些看上去不愿听话的修行者,此刻已然埋尸于荒原之上。

  王大将军自然不会将此事告知余笙二人。

  在那辆马车抵达边境重镇,于提前清空的道路上驶入将军府时,他已经在提前设好的宴席上等待着。

  当日,宾主尽欢。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夜色深时,师叔师侄两人进入王大将军的书房,与之进行了一场并不深入的谈话。

  王大将军似极了一位温和的长辈,全然看不出心狠手辣的迹象,甚至不像是一位常年坐镇边境的将军,话里除了关心还是关心,就连旁推测敲都没有过半句。

  就像顾濯从群山深处走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待两位晚辈离去后,王大将军神色未变,笑容更为温暖。

  那位心腹谋士来到书房,低声禀报:“没有发现那位教主的踪迹。”

  是的,镇北军这些天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不低调,是在借保护余笙和顾濯为由,在暗地里搜寻天命教教主。

  王大将军闻言,若有所悟。

  那位心腹谋士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根据古战场那次会面的情报……那位教主曾经自称顾濯,但当时他戴着斗笠,看不清真实面貌。”

  王大将军微笑说道:“你可知顾濯不久前才这书房里和我闲聊?”

  那位心腹谋士又怎会不知此事,心生忐忑。

  “顾濯啊顾濯……”

  王大将军念着这个名字,笑容越发温和,似是好奇问道:“谁敢相信长公主殿下的师弟是天命教教主呢?”

  那位心腹谋士注意到话里用的是敢字。

  王大将军继续说道:“去吧。”

  那位心腹谋士怔了怔,声音微沙问道:“您的意思是?”

  “亏你还是我的谋士呢。”

  王大将军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把那位天命教教主出现过在北地的痕迹给抹去,半点都不要留下来。”

  此言一出,那位心腹谋士骤然睁大了眼睛,明显是心中有所猜测。

  “你可别往乱七八糟的地方去想。”

  王大将军语重心长说道:“我只是不想让长公主殿下的师弟日后被邪魔外道中人找到机会,莫名其妙地沾上一身洗不清的脏水,蒙受不白之冤罢了。”

  “我明白了。”谋士低头说道。

  王大将军微微一笑,拍了拍谋士的肩膀,说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记得要办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不要留下半点尾巴。”

  ……

  ……

  “王景铄是一个聪明人,聪明在于他知道那根线被画在什么地方,知道该怎样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是最不用担心那一个。”

  余笙淡漠说道:“他会把事情都办好的。”

  顾濯嗯了声,没看她。

  余笙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要误会,这不代表我会把从你这里得到的荒人经文当作报酬交给他,我没有擅自替你做主的习惯。”

  顾濯微微一怔,知道她是想多了,摇头说道:“我没这个意思。”

  余笙说道:“嗯。”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事实上,这就是近些天来两人相处时的画面,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要陷入沉默。

  这种压抑来得很是微妙,没有彻底影响到彼此说话的欲望,更像是一次微妙的……磨合过程?

  无声沉默中,双方隐约能够感知到对方正在思考着,该如何说出一句正确无误的话。

  于是当第一句话说出口后,他们往往会为自己的话做注解释,尽可能地避免被误解的情况出现,这便让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变得那般生硬。

  如果这种情况单方面地出现,那无疑是人世间最为常见的讨好,但偏生在这对师叔侄身上却是双向的,谁也没比谁少想半句。

  如此谈话很难不累,累得久了,便有悔意,于是沉默。

  顾濯心想,当时自己在马车上就不该说好好那两个字,让谈话变得如此拘谨。

  余笙心想,要是荒原当时风声真的喧嚣到听不清声音,那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每到这个时候,两人总会下意识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眸子里的情绪。

  忘了是第几次对视,房间里再次迎来两人的谈话声。

  “真难。”

  “是不容易。”

  “这样不行,太累。”

  “可有办法?”

  “想不到。”

  “或者你再钓鱼给我看?”

  “不知道说什么,那你可以闭嘴,而不是用这种话来恶心我。”

  “我没这样的想法,主观意义上。”

  顾濯的声音很诚恳。

  余笙看着他,道了一声好,说道:“那就钓。”

  下一刻,两人眼前的世界骤然虚化。

  转眼,苍山已至。

  羽化中人的道场的神妙之处就在于此,游离于天地之外,却又随时随刻都能降临在这人世间。

  从某种角度而言,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除非情不得已,否则面对境界低于自己修行者时,永远都能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立于不败之地。

  苍山的风光一如往昔。

  万里无云,星空精致如画。

  余笙带着顾濯行至山前碧湖,在湖畔坐下,取出钓具。

  顾濯对钓鱼一直没有兴趣。

  其实余笙也是借此打发漫长时光,谈不上喜爱。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她看着倒映着天上繁星的水面,声音响起得很是突然:“但最终没能在一起。”

  顾濯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听到这么一句话。

  然而当他往深处去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两人最为讨厌的事情。

  或者说,直到今夜在苍山前才迎来这场谈话,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反常的情况。

  “很巧。”

  顾濯轻声说道:“我也是。”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直到今天,我依旧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顾濯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没有后悔的资格。”

  “也许吧。”

  余笙的声音很淡,像风:“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人?”

  顾濯低下头,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缓声说道:“温柔坚强冷硬理智干净通透……大概就是这么些词儿,但我觉得远不足以形容。”

  “一个人本就是不能用几个词就形容出来的。”

  余笙很自然地接起自己的话头,说道:“我喜欢那个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

  顾濯挑了挑眉,问道:“特别?”

  “嗯。”

  余笙仰起头,指着满天繁星,认真说道:“星空的不变恒古至今,就像是天道的沉默,当你忽然某刻发现自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你又怎能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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