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刘子安他们几个歇过了气,姜义这才慢悠悠凑了过去,语气里带了几分探意:
“那畜生怎地忽然出了林子?还一个劲儿往庄里拱……看那架势,可是拼了命的。”
方才那股狠劲,他可瞧得清清楚楚,一时还真不像寻常野兽作祟。
刘子安闻言,这才转身走到庄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扇。
院子里此刻颇为安静,几名下人低声低气地走动着,正中一张草席上,躺着个小小的人影。
是个白衣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模样,面容生得极清秀,只是这会儿闭着眼,昏迷不醒。
刘夫人坐在一旁,神色凝重,替她擦着额头的汗。
刘子安脚步放慢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下来:
“那熊妖,是追着她一路杀来的。”
他顿了顿,眼神淡淡扫过那小姑娘的脸,才续道:
“我刘家庄子,一向有护送来往行人的祖训在身。见她被妖物撵杀,自不能袖手旁观,便出手救了。”
第123章 头上有角
姜义凑上几步,低头一瞧。
只见那小姑娘浑身白衣,半裹泥泞,半染血痕,襟角斜斜,贴在身上,整个人瘦得像根风里飘的灯芯。
脸色苍白得渗光,气息更是乱成一团,仿佛随时会被风一吹就熄了。
他眉头轻蹙,语声也沉了几分:“快,往文雅那边送。”
这话一出,刘夫人没犹豫。
李文雅是村里如今唯一能靠得住的女医,这些年药不离手,针不离人。
救命的本事不敢说顶尖,在这两界村里,却也算得上一枝独秀。
性子温吞,手头稳当,尤其擅长哄孩子,小娃娃一到她手里,哭闹都得安静一半。
刘家虽人多势壮,可真要说起诊病施药的,还是得靠外援。
她心中一合计,当即吩咐下人取了块结实木板,又挑了两个手脚麻利、力气稳当的随从。
合力将那小小的人儿抬上去,包得紧紧实实,再用被子压了压角,才叫他们快步往姜家老宅去了。
李文雅正翻着一本翻了卷角的旧医书,手指头搭在页边,微微弹了弹。
听得动静,只“唔”了一声,头也没抬,语气淡淡道:“送里屋去,榻上安着。”
语声虽轻,那两个随从却像被点了穴似的,动作顿时放缓几分,生怕惊着了那榻上的小人儿。
人一进门,屋里便只剩李文雅一人。
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像是与外界隔出一道界。
里头静得出奇,只余她低头翻腕的细响,脉下浮沉,息中错乱,都被她指尖一一捋过。
不多时,她踱步出了屋门,步子不疾不徐,面上神色却叫人琢磨不透。
既无忧色,也无喜意,偏偏眼底像藏着什么未说的事。
她没急着回话,只低低唤了声:“阿爹。”
姜义应声走近,见她神情这般,心头也跟着紧了几分。
李文雅凑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姜义听罢,眉峰微皱,眼皮轻跳了一下,神色虽没见太大起伏,可那眼角却像被细风拂过,微微一荡。
他没立刻出声,只回头淡淡扫了外头众人一眼,目光停了片刻,旋即转身,随李文雅一道,重新进了屋。
里头依旧静极,榻上那孩子躺着,像一团白雪,不哭不闹,脸上却还残着些挣扎未退的血色。
李文雅站在床前,指尖轻动,在她额上三分处点了一点。
姜义会了意,俯身探去,掌心稳稳贴在那处。
乌黑的发丝下,果然鼓起细细两点,微凸微凉,触手坚而不硬,像是骨未生足的两颗小角。
姜义神魂轻提,气息内敛,细细探了片刻。
这孩子气息虽乱,元气浮浮沉沉,但并无半分妖气渗出。
骨息、脉象,都属寻常人类之躯。
李文雅抬起眼,眸中带了点犹豫,似是想问,却又未言。
姜义把掌心收了回来,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头,道:
“照常人那般治,活得下来便是命大。至于其余……由她自己去罢。”
话落,没再多言,拂袖而起。
出得屋去,步子却比先前沉了几分。
屋外众人见他出来,纷纷投来目光,他却像没看见。
只是顺手拎了张竹椅,搁在廊下,坐了,双手搁膝,一语不发。
屋里灯火微摇,光影在墙上晃着。
李文雅忙到天色将黑,才抹了把额角细汗,轻手轻脚推门出来,朝外头略一点头。
众人这才敢入内瞧看。
榻上那小姑娘,已换了身素净衣衫,满身伤口也包得仔细,连那张小脸都显出几分血色来。
眉目静静的,睡得极沉,气息虽还浅淡,终归不像方才那般岌岌可危了。
两个随从站在门口,目光一扫,像是卸了肩头担子一般。
脚下轻了几分,悄声退了出去,往庄里回话去也。
这小姑娘便安置在姜家院中,就手照看,终归要方便些。
夜深了,天上没云,月色清而冷,风自山间来,吹得树叶细细作响。
姜义本是打算回山脚新宅歇的,临出门却顿住了步子。
思索片刻,只淡淡吩咐了句,让李文雅带两个小的去偏屋睡下,自己则拎了根旧木棍,在屋前坐了。
棍横膝头,背倚廊柱,姿势随意,眼神却不散。
廊灯一盏,风吹微晃,映得他眉眼里一丝清明未退,神魂凝定,似醒似寂。
若真有哪门子幺蛾子敢来闹。
也正好叫它晓得,这院子虽小,却不是什么歪风都能闯得进来的地儿。
第二日,鸡鸣未歇,天边才泛出一线浅白。
李文雅披衣起身,脚步极轻,推门入屋,说是要给那小姑娘换药。
谁知方才踏进门槛,屋内便“砰啷”一声大响。
连着桌椅磕碰,惊叫一声破空而起,把清早那一滩薄雾都惊得颤了颤。
廊下,姜义坐了一宿。
本还闭目静坐,那一刻眉头微动,眼睛倏然睁开,手中木棍轻轻一抬,已一步迈入门中。
目光一落,榻上那小小的身影醒了。
缩在床头最里头,一身素衣乱如折羽,发丝贴着额角未干,泪痕交着冷汗,脸色苍白,气息浮乱。
一双眼黑白分明,却冷不防满是惊惧与警惕。
死死盯着李文雅,仿佛那温和俯身的动作,是要她命的一刀。
李文雅手才抬起半分,那孩子便如触雷似的手脚并用往后一缩,几近翻滚。
肩头方才包扎好的伤口登时崩开,内衫上迅速晕出一抹淡红来。
模样虽小,眼里却尽是惊弓之意。
仿佛昨夜那番生死厮杀仍吊着她一口神经,醒来后,天光都成了陌生的敌意。
李文雅无奈停手,回头望了姜义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只得一同退出了屋门,悄无声息地,将门掩上。
屋内静极了,只余那一口气,薄如纸,倔得很。
不多时,柳秀莲那头已将黄精熬好,盛了一碗稠粥过来。
姜义抬眼瞧了她一眼,凑近几步,低声叮嘱了几句。
柳秀莲听完,只点了点头,没多说,面上已换了副和风细雨的模样,端着碗便进了屋。
结果,还是那一套老章程。
才一脚踏进去,屋里便是一通“乒乒乓乓”的响动,混着一声细细惊呼。
仿佛哪只碗滚到了地上,又被谁踩了一脚似的,动静不小。
没多久,柳秀莲便推门出来。
衣袖上染了几点稀粥的黄痕,素裙一角还带着星星饭渍,模样倒是有几分狼狈。
她却不恼,只低头抿了抿嘴,抬眼冲姜义摇了摇头,眼角带着几分无奈。
姜义见状,也不由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急不得,孩子吃过苦头,戒心重些也是常理。
当下只道一句:“晚些我去趟刘家庄子,问问他们打算如何安置。”
话音一落,众人便散了开去,各忙各的,日子照旧,脚步不乱。
吃罢早饭,一家子各自拎了小板凳,准备往寒地那头听姜明讲书去。
姜义却没跟着,转回屋里,换了身素净衣裳,打算往刘家庄子走一趟。
才绕过东厢的屋角,耳边忽听得李文雅那屋里传来一阵轻响。
像是床榻微微一颤,又像帘下有人踢了被角。
他脚下一顿,心头微动,便轻手轻脚凑了过去。
屋门虚掩,只留一线缝隙。
他侧身一探,只见姜锋那小子不知何时溜了进去。
正猫着腰趴在床边的矮柜底下翻书,一边翻一边小声念叨着什么,不知在找哪本。
稚气未脱的小背影,在晨光下一晃一晃。
奇的是,那榻上的小姑娘却并未如往常那般惊惧躲闪。
反倒静静窝在被子里,抱着被角一动不动。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盯着姜锋,眼神里不见慌张,竟多了几分新鲜与好奇。
正看得入神,姜锐那混小子也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溜烟冲进屋,嚷着要和大哥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