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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正是陈沐与李氏约定的斗法之日。
春桃山内,短短月余光景,数十座飞檐斗拱的楼阁拔地而起,朱栏玉砌的水榭勾连曲桥,九曲虹廊下清泉环佩,处处透着仙家气韵。
百余名彩衣侍女手捧琼浆玉露,裙裾生香穿行于雕梁画栋之间。
笙箫和鸣声中,峦谷深处数亩方塘波光粼粼,半池新荷间忽见青影翩跹。
细细看去,却是雪肤花貌的少女足踏碧荷,胭脂点就的朱唇衔着半枝芙蕖,玉趾轻旋时环佩叮咚,恍若洛神凌波。
可这般仙姿妙景,却仍是难入楼中诸位真君法眼。
“梁李之争,诸位作何计较?”
紫檀案前金猊炉青烟袅袅,忽有人打破沉寂。
一名年岁颇长的世家族老捻须道:“那位陈真君终究是外境修士,根基不明,相较于他,老朽却是看好李道友。”
话音未落,对面锦袍修士已轻笑出声:“孙公莫忘当年梁崇之事,彼时就连名门望族之修在其面前都难免折戟,同为外境之修,安知这位陈真君不能重演?”
“此一时彼一时也。”
先前那族老闻言发笑:“若真是梁崇那般人物,李道友一见之下,怕早就握手言欢了,何须设此擂台?”
这时玄玑子长身而起,广袖当风一振,声若洪钟道:“诸位且慢争执,容贫道剖白数言。”
他双手虚按堂前渐起的嘈杂,目光灼灼扫视全场:“孙族老洞若观火,李族主素来运筹帷幄,何曾有过无的放矢之举?此番既敢立下赌约,当然是胜券在握……”
话音未落,他忽觉袖中掌心已沁出冷汗,却是发现满堂修士或垂目观心,或把玩玉盏,竟无一人应和。
唯有下首青阳观主懒懒抬了抬麈尾:“玄玑道友既已入局,自是成竹在胸。”
这轻飘飘一句仿佛投入寒潭的石子,惊起金炉青烟袅袅,却再无人接话……
原来这丘山派不过是个百余人的小派,玄玑子又是野狐禅出身,空有真君之境,在低阶修士面前自是威风八面,无人不从。
可在此间,在座皆是显赫世家的族老甚至族主,又岂会在乎他?
更何况此语有拍马之嫌,上去接言是自贬身份,是以不约而同皆未理睬……
玄玑子面上红光渐褪,干笑数声跌坐回云纹蒲团,心中暗恨:
“这些眼高于顶的世族耆老,自己连日来四处逢迎打点,临了竟连半分薄面都不肯施舍……”
众人言谈方酣,忽闻天穹之上仙乐缥缈,但见祥云如织,托举一艘玄黄巨舟破空而至。
四名元婴修士足下煞云翻涌如墨,身着玄纹族袍当先开道,其后三十金丹修士列阵如雁,法衣辉光交映,再后三百李氏子弟乘云鹤振翅而来,列队整肃间隐有金石相击之声。
而楼阁玉顶之上,李氏族主李惮广袖垂云,身侧新晋真君李泓乌发未簪,二人执玉盏谈笑自若。
周遭十二捧器童子环立如星斗,又有素衣婢女持鸾凤宝扇、握九音清铃,所过处瑞霭纷扬,竟在云端凝成朵朵金莲虚影。
此等声势,当真惹眼至极!
“一门三真君,李氏还真是有兴盛之象呀。”
不知是谁喃喃一句,却恰巧说出了众人心声……
各家族主真君纷纷上前与李惮二人见过,一番寒暄之后,又分主客落座。
方才坐定无有多久,天边又起动静。
众人转首看去,只见梁氏云筏破雾而出。
其中陈沐素袍如雪端坐左侧,衣袂无风自动,周身三寸隐有清光流转。
而梁田则含笑居右,梁承轩三人按天地人三才之位侍立,其后不过寥寥十数族人。
这般清简仪仗与李氏相较,直如皓月比之萤辉。
只不过无意夺势,众人目光还是纷纷落在陈沐身上,且看其眉间隐现玉色,举手投足间道韵天成,虽未展露半分威压,在场真君却俱觉紫府微颤。
“梁崇师弟,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咂舌之际,玄玑子此刻却是浑身发颤。
只因他一眼看见,自家儿子庾信正站在梁承轩三人队列之中,见他望去,还冲着自己使着眼色。
他顿时气得两眼发黑,若叫李氏发现此事,那他丘山派如何自处?
而结果也不出所料,李惮眼睛一眯,自然发现了格外显眼的庾信,眸光渐冷之际,突然回首看了一眼玄玑子。
玄玑子霍然起身,想要解释一句,可李惮却并未给他机会。
此时云筏已泊至观礼台前,李惮足踏金莲瞬息十丈,主动上前迎去。
陈沐亦凌虚而起,飘身而下。
两人在场中碰面,互相见礼之后,先是谈笑了几句,便就转入了正题。
李惮缓声开口:“灵柱山诸位道友既已齐聚,不知陈道友可曾预备周全?”
天光映衬下,陈沐含笑颔首,广袖轻扬间朝远处观礼台遥遥拱手。
席间各世家真君见状眼皮一跳,虽心头微动,可仍整肃衣冠起身还礼。
李惮眸底掠过一丝晦色,面上却仍带着笑意:“那好,此时天光正好,你我各出第一阵之人。”
言罢他就要纵身回返,陈沐当即出声:“李族主且慢。”
李惮一顿:“道友还有何事?”
陈沐朝身后看了一眼,梁天合顿时了然,快步上前一礼。
“李族主,小辈前约未践,不若添作开阵彩头?”
李惮目光一闪,自觉陈沐也算用了心思。
先前他为试探梁氏底线,方着族中子弟设局与梁天合约斗,可事成不久,陈沐便现身归墟,且与他定下三场赌斗。
他自忖正主已至,那还需小辈做甚?
不曾想陈沐却是主动提出,这是料定在今日情形下,自己不敢让小辈使出不符手段……
“小辈约斗本是戏言,陈道友倒记得周全。”
李惮眼底暗芒流转,余光掠过远处观战席间诸多面孔,忽而朗笑抚掌:“也罢,便当做开席前的助兴。”
李惮打了个稽首,回了楼中,立时召来李明云。
他本还想着嘱咐几句,可看这后辈面如缟素,十指战栗如坠寒渊,终究将万千言语化作一声长叹:“且去应战。”
李明云喉头滚动,不敢多言,足尖点地化作流云遁走。
而那边梁天合双目金芒乍现,脚下青砖应声碎裂,身形已如离弦之箭破空而起。
望着梁天合眼中几欲噬人的凶光,李明云心中愈发忐忑。
他自小不敌梁天合,先前也是因为族中长辈示意才与其约斗,本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即能为族中立功,又能借长辈之力一雪前耻,可是眼下……
“得罪了!”
李明云心绪翻飞,梁天合却已经暴喝出声,广袖翻飞间丹府迸射金辉。
一柄鎏金缠龙剑自其袖中激射而出,剑锋所指山河变色,漫天云霭竟被锋芒绞作碎玉。
李明云心中不免一骇,仓皇暴退三百丈,抖手祭出玄黄浑天盾。
那盾牌当空急旋,垂下万道玄光结成铁幕,总算是在剑光来袭之前,将主人龟缩其中。
只是剑锋吞吐日月,盾影固守方寸,这般悬殊气象,惹得楼阁间观战的诸位真君俱是暗暗摇头。
李惮更是面黑,若早知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
第912章 上善若水
“铛——!”
金铁交鸣之音裂石穿云,鎏金剑影宛若惊鸿破空,转瞬横跨三百丈之距,重重劈在浑天玄铁盾上。
气浪如惊涛拍岸,震得四野桃花簌簌而落,余音裹挟着金石相激的锐响在云海间久久回荡。
李明云松了口气,可紧绷的心弦尚未完全松弛,掌心便已然传来万钧之力。
耳畔乍起的轰鸣似天雷贯顶,震得他七窍发麻,强震心神看去,玄铁盾面竟也浮现出蛛网裂痕。
丝丝剑气如银蛇吐信,顺着缝隙蜿蜒而入,未及肌肤便割裂锦袍,在皮肉上犁出道道血痕。
“梁天合的剑意竟已通玄!”
这时他哪还不知二人之间差距又是扩大,咬着牙不敢多想,十指掐诀几乎掐进掌心,本命精血化作赤芒注入盾中。
然而那些渗入的剑气刁钻如附骨之疽,运气稍滞便洞穿护体罡气,只转眼之间,青衫便已然浸血,恍若雪地绽梅……
两炷香的光景漫长得如同三秋,梁天合剑势已臻圆满。
他再不耽误,鎏金缠龙剑蓦然长吟,剑脊蟠龙金鳞倒竖,挟着千重剑影化作金龙破空。
霎时,云海翻涌,百丈内飞花尽成齑粉。
“轰——!”
李明云踉跄后退三步,待视野清明,只见自己的浑天盾竟如脆藕般断作两截。
切口处青烟袅袅,龙形剑气仍在残片上流转不休……
观战席间响起细碎私语,各家修士则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同为金丹圆满,同持上品法宝,这般摧枯拉朽之势,已然昭示着云泥之别……
梁天合见已取胜,心中纵有万般想要“额外”教训对手的念头,可还是忍了下来。
虽说二人约斗之时有言“生死不避”,但此时情形不比其他时候,如此多的世家观望,他若真出手斩杀了对方,反而会给家族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李明云自不会想那么多,眼见对方无有杀心,不由放松下来。
只是心神一时放松,反而显得他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拖着斑驳血迹跪在李氏族主座前时,道:“晚辈无能,请族主责罚。”
李惮神色平静如湖,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没有回应,只挥手屏退他后,泼茶香掩去满地血腥。
而白玉盏扣在案几的脆响,恰似为这场比斗划下终章……
李惮袍袖一振转向陈沐,嗓音冷冽如霜:“小辈既已分高下,陈道友可愿与某论道了?”
陈沐清越笑声惊起檐角铜铃:“固所愿也。”
两道目光在半空交击出无形星火,观战众人只觉后颈发紧,纷纷屏息凝神,只待好戏上场。
“这第一场赌斗……”
李惮双眼微眯看向了玄玑子,先前定下赌斗之时,他灵机一动说出了三场之数,为让陈沐答应,便与玄玑子示意出来顶上一顶。
本觉得让其来做这第一场赌斗的人选没有问题,可是方才分明看见,此人的独子与梁氏混迹一起,这就有些难以捉摸了……
若玄玑子在两家之间首鼠两端,故意败给梁氏……
这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而面对李惮的审视,玄玑子甫一动作便觉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