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教之中,阶级地位可以靠钻营获得,然而要往高处走,还是得靠修为说话。他如今已经把广蝉子练到顶了,还是要从头修习真形教的法门的。筑基、炼气,这两个境界他都可以靠愿力填补,然而等到炼神之后,就与剑宗的金丹一样,愿力就不够用了,而还需要大量的资材。
苗义这家伙一定搜罗了许多许多好东西,要是能把他的家底弄到手,对自己大有帮助。
他可以变化成苗义的样子顶替他,然而仅是模样相同,时间一久必然露出马脚。
如果有李无相的那种手段就好了。
在棺城的时候他是变成了……那个府兵……一想起这件事,娄何便觉得头脑中一片混沌,无法在心里说出具体的细节来,而只觉得李无相从前不该是那个府兵,但又好像的确就是那个府兵。这一定他是什么独门手段,如果能从他那里学会这手段,那自己顶替苗义就完全没有什么破绽了。
这事也还是要等到见到他再商量。
自己和李无相,都是剑宗当中的异类,即便在这世上也是——两张人皮而已。
娄何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于是每当想起李无相时,就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倒很希望他也能活得长久些,不至于叫这世上少了个心性近似的同类。
他想完了这些,就开始在床榻上打坐,运行五岳真形教的法门“大洪经”。
现在在修行这功法,感觉与从前完全不同了。异常吃力,仿佛是个没什么天赋的山野村夫。往常时候,娄何得很努力才能叫自己入定,然而到了今晚,似乎是心中杂事太多,他是坐了一刻钟却还觉得脑袋里纷纷扰扰、不停想起李无相那手段。
李无相自称来自“桃花源”,会不会是那里传下来的?
然而那种法子,看起来倒不像是寻常的修法,而更像是某种神通。神通这东西大多数是灵神所传,哪一位灵神,能——
一个想法忽然跳进他的头脑。
就仿佛是灵光一闪,在刹那间占据了他的身心,将所有杂念清空,化为一个笃定的念头——
太一。
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掌握人道气运,是东皇太一赐予了李无相那种手段。
这个念头叫娄何心中一惊,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对这惊讶的情绪稍做反刍,整个人的意识就被另外一种感觉占据了。
仿佛他正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上,在深沉黑暗的水底,什么极度巨大的东西寂静无声地自他的脚底滑过。他的一切思绪、常识、经验,都无法理解那是什么,而只能看到那东西在水面以下一闪即逝的某个部分。
然而就是这某个部分,几乎完全将他的心神击溃了。那种宏大、苍白、空洞的气息占据了他的心神,娄何觉得自己几乎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而只能在这种气息面前瑟瑟发抖!
接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少了一点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随后又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他无法形容,而只觉得那是一个概念,对于某个特定的人或事所产生的概念。那是一种“确信”,超越任何认知与规律的确信,只有一次,但毋庸置疑!
下一刻他猛然转醒过来,发现桌上的灯烛都已经熄灭了。
他原本是盘坐在床上的,可现在,发现自己匍匐在地,四肢酸麻,不知道在地上跪拜了多久!
娄何发了好一会儿的愣,随后狂喜之情涌上心头——太一!
刚才是太一!
东皇太一,刚才对自己显圣了!!
他觉得整个胸腔都在猛烈地颤动,知道自己如果是个活人,此时必定泪流满面、甚至会嚎啕大哭!
太一……是对自己降下了真灵吗?!
那个概念留在他的头脑中,像是一根无比耀眼、不可忽视的钉子。他只要稍微一触碰这个概念,立即知道,自己可以夺舍苗义!
在苗义濒死之际,只要一念起,就能拥有他所有的前世过往、今生一切,变成苗义!不……不是变成,而是那时候他就是苗义!是娄何也是苗义!
这是太一赐予自己的只能使用一次的神通,那么……姜介此前号称有太一真灵在身,是因为他死了,于是真灵又选择了自己吗?!
那么,就是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太一所认可的!
娄何浑身战栗不已,又在跪在地上,向着东方三拜九叩、行了大礼,才慢慢站起身。
仅仅在月余之前,他还想过要自己夺取气运、成就真仙。可现在,这个念头像是经历了许多岁月的洗礼,在头脑中变得极淡了,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从前为什么会那样想了。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信念——为太一效死!
第160章 说服
玉轮山西北侧约五十里的一处山洞中,篝火尚有些余烬,温着半个陶罐内的一点水。
曾剑秋站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儿飘出去的青烟,又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走回洞中。
“起雾了,好事,这点烟没什么问题。”他看了看洞内靠在石壁上的三个剑侠,“你们喝点水,一会儿我再出去弄点吃的,吃饱喝足了我们再想想这几天怎么办。”
三个剑侠身上全都有伤,且伤势严重。一个是左臂自肩头齐齐断掉,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只是一片黑红。一个是两只脚都被截断了,面色惨白,只靠着石壁盯着篝火中的火星。还有一个的半边脸上都被石壳覆盖,与血肉融为一体,剩下的一只眼中也混着石屑,该是瞎了。
但听了曾剑秋这话,断了手臂的齐盛只面无表情地张了张嘴:“我们不渴。”
曾剑秋摊了下手:“怎么,我给李无相传了法,现在我也不是好东西了?”
齐盛别过头去。
曾剑秋就叹了口气:“崔教主也说了,李无相可能也是被人害了的——”
齐盛冷笑一下:“姜教主、十几个同门师兄弟的性命。你说可能?你既然说是可能,我们就信不过他,也信不过你们这一脉。”
他说了这话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曾师兄,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们也不是信不过你,只不过,算了,我们不渴,多谢你救了我们。”
曾剑秋站着看了他们一会,从篝火堆上抄起陶罐。那陶罐的底下极烫,一入手立即腾起一股皮肉的焦糊味儿,在他掌心滋滋作响。
他走到三个人面前蹲下,托着那陶罐看着齐盛。齐盛转脸同他对视,过了片刻闻着焦糊味越来越浓,终于叹息一声,接过陶罐喝了些水,又递给身边的两人:“喝吧。”
那两个剑侠也顾不得烫了,立即大口喝了起来,又呛出几口血沫。
曾剑秋站起身,走回到山洞另一侧——程胜非怔怔地看着他们。
他就在程胜非身边坐下,低声说:“吃喝是不行的,他们得要丹丸药剂,要不然不出三天,三个都要生机断绝。程师妹,你想好没有?”
程胜非转过脸,又怔怔地看他一会儿,摇摇头:“我后悔带你们往这边来了。我……不能去找我娘。”
曾剑秋只看着她。程胜非咬了咬嘴唇:“我想了又想,我娘……可能会做蠢事。她会救我,但一定不会救你们……其实我都不知道她想的救我的法子会不会反而害了我。曾师兄,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曾剑秋沉默片刻,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行,既然你这么说,你试试带我去天心派,我们想法儿偷点东西出来——你说你在那待了五年?应该还熟吧?”
程胜非点点头,又把脑袋垂下了。
曾剑秋笑了笑:“你倒是不用跟自己闹别扭,哪有人能选得了被谁生出来的?再说……人嘛,活在世上,都会为自己打算。你说你娘要你做剑侠是为了给她自己找靠山,那现在她觉得这靠山倒了,可能去找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必跟别人计较,做事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也不算是你带我们来玉轮山的,咱们也是被追过来的嘛。”
程胜非的声音哽了哽,只说:“嗯。”
“再歇一歇,等到晚上。”曾剑秋说,“玄教的人肯定也会在玉轮山,到时候——”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止住声音,转头向外看、抬起一只手。
程胜非立即把身前出了鞘的刀捡起来,对面三个剑侠也相互推了推,将飞剑握在掌中。
曾剑秋放出飞剑,贴着洞壁走到洞口。
他刚才听见了声音,是非常稀碎的脚步声,不像是野兽的。而现在脚步声停了,他判断不好在外头离这洞口有多远,然而觉得如果是人,应该只有一个人。
又过了几息的功夫,外头传来声音:“非儿?”
曾剑秋转过脸,看见程胜非捂住嘴,对他摆手说不。
曾剑秋便也默不作声。
又过片刻,声音又传过来:“你要是在里面,你不要怕。你小时候喜欢来这里,以为我不知道……娘那时候都是在后面跟着你的。非儿,世上你信不过别人,也信不过娘吗?”
程胜非紧握刀柄,簌簌地掉下几滴眼泪。
“要是你的剑侠朋友也在里面,你也不要怕。这两个月,娘在宗门做杂役,受尽了欺辱,现在又要投去五岳真形教,这个仇,只有剑宗能为咱们报,娘也不做了剑侠了,只想你带我走——咱们娘俩儿死也要死在一起,这世上我是待够了……我现在就进来看看你在不在,你……”
说到最后几句时,程佩心听着是声泪俱下。曾剑秋看看仍不做声的程胜非,又向洞外看了看,向后撤了两步。
洞外踏碎枯枝烂叶的声音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过得片刻,程佩心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现身在洞口。
她看见了曾剑秋与洞中的三个剑侠,但目光立即落在程胜非身上。母女两人一对视,程佩心立即抛下手中的包裹、快步奔过去,抱住了程胜非。
曾剑秋就握着手里的飞剑出了洞口,提气几个跳跃,到了山洞顶端的崖壁上往四下里看。
周围全是被一层薄雾掩藏的茂密森林,再看不出别人的踪迹。他静待片刻,也没什么人暴起突袭,于是又跳了下来重新走回到山洞中。两人脸上都是泪痕,但程胜非已将手里握着的刀放下了。
程佩心解开了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些吃食、散剂之类,似乎想要递给那边的三个剑侠,但三人都只盯着她不做声。
瞧见曾剑秋走过来,她转过脸:“我在宗门里能拿到的不多,这些你们先应急用,往后的我们再想办法——”
曾剑秋点点头:“好,程掌观,多谢你。”
又对三个剑侠点头:“你们先用上。”
程佩心再递过去,他们才接了。
曾剑秋就一边帮着三个人上药,一边听程佩心和程胜非说话。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宗里忽然就不要我做事了,又有两人跟着我,打听你的事。等前些日子的时候,真形教的一个镇守叫苗义的来了宗里,我才知道你们幽九渊的事情。”
“当天晚上周瑞心就亲自来见我了,也跟我打听了你的事,又对我说了些我从前做掌观时候的事情。他走了之后我知道要坏了,周瑞心应该是想要投了真形教,该是想把我给送出去。”
程佩心说到这里的时候,摸摸程胜非的头发,帮她把发丝中的枯叶草茎一点点摘掉了,叹了口气,似是很不想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但是前天的时候,周瑞心对真形教的态度又变了,也叫宗里人暂时不要跟他们多接触——”
她顿了顿,看着程胜非的脸,抹了下眼睛:“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程胜非抓住她的手:“娘,因为什么?宗主他是改了主意了?”
程佩心微微低下头,想了想,转脸又看看曾剑秋与另外三个剑侠:“是因为李无相。”
程胜非愣住了,另外三人皱起眉,曾剑秋则沉默不语。
“你们都还不知道吧?李无相,他前几天在原上露面了,杀了三个真形教的修士和十几个散修,又弄瞎了十几个,叫他们放出风去,说他已经是元婴的境界了。”
这下就连曾剑秋的脸色都无法淡然如常,而也瞪起眼睛:“他?元婴?!”
“我也是听人说的。他还放出风说凡是要投奔真形教的散修,他见一个就杀一个,又要把原上驻着的真形教修士一个个地找出来杀掉……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周瑞心应该就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才怕了,要不然我也找不到机会出来跟你们说这些事。”
“那,李无相现在在哪?”
“我听说……他是要上玉轮山。真形教那个德阳镇守苗义说的,他说李无相放出这话,一定是为了替剑宗大部散六部玄教的注意,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这个德阳镇守。”程佩心盯着她,“你想叫我带你们去找李无相?”
程胜非睁大眼睛望着她:“娘你找得到吗?!”
“苗义会派人找他。真形教的人会带上宗里的人,你瞿师叔也在里面,这些事就是她告诉我的。如果她发现了李无相,我跟她说,给我传信。”
听到这里,曾剑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他和身边的三位师弟一样,都不信李无相真会到了元婴的境界。他知道李无相这人主意很多,也许是使了什么手段的。
可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他的境界,而是他放出风声时说的那些话!
他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奸细!
如今剑侠们的处境不妙,未来也不知道如何。但曾剑秋觉得如果同李无相汇合到了一处,即便是如此处境自己的也会觉得更安心些——这些天来宗内人一直对自己这一脉颇有微词,觉得做事无从琢磨而容易冲动,是很不安分、很不稳定的因素。
但他却觉得,在这种险恶时候,就是自己这一脉这样的人才能找得到破局的办法!
他立即向程佩心施了一礼:“程掌观,如果你真能帮我们找到李无相,你之前所说的那些——无论你是想到剑宗去,还是找个避世福地都不在话下……”
程佩心红着眼睛向曾剑秋笑了笑:“道友,我知道你们剑宗之内不分什么尊卑,但既然现在是战时,是不是也会有跟别的宗门一样的规矩?”
曾剑秋点点头:“是。也是按着修为境界来说话的。我们五人当中我的修为最高,掌观你的要求我全能应下来。”
“好。那要是我得知了李无相的行踪,可以带你们去见他。我也不求什么避世福地、金银财货、丹药法宝,我就只有一个要求。”程佩心看着曾剑秋的眼睛,“我可以带你们去,但不能带非儿去。这事之后我要走的话,也要带她一起走。”
程胜非愣了愣:“娘?!”
程佩心不看她,只对曾剑秋说:“我跟李无相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们剑侠是什么人。我要是带你们去见了他,你们一定还是要上玉轮山的——为了杀苗义,叫另外那些同门师兄弟能走得脱,是不是?”
“你们是好样的,我也觉得很佩服。可我这个做娘的也有私心,就是不想叫我女儿也那样。苗义那些人已经在玉轮山上设伏了,李无相或许能活着走,曾道友你或许也能,但非儿入了剑宗不过一两个月,我想她走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