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赵序臣就站在苗义身前。
苗义紧皱着眉,盯着他:“他自称是李无相?长的是教內要找的那个李无相的的样子吗?你再给我说一遍?”
“是。我见着的他是白发,面貌俊秀,看起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教内说李无相的时候只说了这些,都跟我瞧见的对得上。”赵序臣仔仔细细地答,“我们跟他交手的时候……我们四个往福星村去的时候,是带了十四个散修仆从的。都是精选细选出来的,修为比不得教內弟子,但比起三十六宗的炼气,应该不会差太多。”
“但是这些人,在我们四个说话的时候全被他杀了,无声无息,没人看见他。彭施师弟去查看他们,也是一息的功夫,都没来得及出手就死了。”
“那时候我们剩下的三个人都戒备起来了,但潘葛师弟还是被他当着我的面斩杀了,之后他才现的身。我之前还在想他有没有可能是装神弄鬼、扮作元婴手段,可是他跟我们说了几句话,立即又现身在远处的崖壁上,我才意识到那应该真的是他的阴神。”
苗义倒吸一口凉气,想了一会儿,转脸看身边的娄何:“娄师弟你在棺城见过李无相没有?”
“远远见过,但也算看清楚样子了。”娄何答。又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苗师兄你稍等。”
他在纸上落笔,很快就勾勒出个人形,而后将纸揭起亮给赵序臣:“你看见的是这个人吗?”
赵序臣只瞥了一眼,立即点头:“是,一点不差,就是他。”
苗义慢慢吐出一口气,靠坐在椅背上。皱眉沉思片刻,叹了口气:“真是晦气啊,怎么会有这么晦气的事?幽九渊落到这天心派附近也就算了,但说的是金丹,却是个元婴?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又猛地站起身:“娄师弟,这事你信吗?梅秋露教出个比她修行还快的元婴?嗯?”
娄何尚未来得及开口,赵序臣又说:“镇守,弟子觉得无论这事有多难信……镇守你还是应该报给征讨的。昨天和今天,我过来的时候,发现事情已经传开了——这天心派附近的村镇,本来都有许多散修前来投奔。但李无相在福星村杀了何师弟之后,又留了十几个人的性命。那十几个瞎子把这些事在到处说,我虽然命人去抓回来了一些,可已经晚了。”
“现在,附近的村镇,原本来的散修都已经走了,就因为那李无相说如果他知道有人来投奔玄教,格杀勿论。我是这一路过来才知道在那些散修心里剑侠的名声是怎么样的……就因为他这句话,他们是都吓破胆了。而且……”
赵序臣顿了顿:“这个李无相似乎跟别的剑侠不同,性情非常凶狠暴戾。镇守,他要真是元婴,最坏的情况……我怕他会杀上天心派来。因为我听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是打算以一人之力牵制这附近的同门,好叫另外那些剑侠能逃走的。”
娄何慢慢在心里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苗义就皱着眉,又想了一会儿:“那——”
但话没说完,忽然听着楼下似乎有吵闹声。他心里很烦躁,就闭了闭眼。可过了三息的功夫那吵闹声还没停止,却越来越大了。苗义猛地睁开眼:“底下怎么了?”
门口的弟子立即噔噔噔跑下楼去问,过了一会儿又跑上来:“镇守,是有个天心派弟子要见镇守你,说是有……”
苗义一挥手:“叫他滚开,现在没功夫——”
“……说是有关于李无相的事要跟镇守你说。”
苗义愣了愣:“他能知道什么事?叫他……”
但想了想,又一摆手:“算了,叫他上来。”
没过多久,人被带了上来。
却是个她,不是他。
天心派的女修不少,但苗义这几天在看见那些女修的时候,就越发觉得“化外之地”这称呼真是没错——同教区之内的女子比起来,这外面的女人是相貌丑陋粗鄙的多,叫人心身愉悦的少。
然而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他倒觉得心里的烦躁稍减了一点——这是个容貌相当艳丽的女修,穿着湖蓝色的道袍,头上系有两条垂下的丝绦,神情怯怯,看着就叫人心生怜爱。
见着苗义的时候立即盈盈拜下,声音也很清脆:“弟子见过帝使。”
苗义看了看她的乌发与脖颈,语气就缓和了些:“你叫什么?”
“弟子程佩心。”
“嗯,程佩心,你说你知道李无相的事?好了,起身吧,抬头来说话。”
程佩心便起了身,微微将头抬起一点,叫苗义看见的仍是个眼波流转的温婉模样:“回帝使,是知道的。弟子从前是本派驻在德阳的飞云观掌观,在那里的时候,见到过李无相。那时候,他还是个筑基的修为。”
苗义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哦,那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程佩心看了他一眼,稍稍顿了顿:“两月前的事。”
苗义愣了愣,猛地瞪起眼,看看娄何,又看看赵序臣,见他也是愣住了。
“两月前!?你说什么胡话!?”
程佩心抿了抿嘴,声音仍很平静:“帝使且听我说。弟子也是刚刚听说的,说这个李无相是个元婴修为,还有人见过他阴神出游。只是,他这所谓的阴神,恐怕未必真的是阴神。”
赵序臣盯着她:“你说是我胡编的?”
程佩心向他垂首:“仙师勿怪,弟子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那个李无相并不是人。所用的,可能也不是人类手段。”
苗义挺身向前,看着她的眼睛:“好,程师妹,你说,仔仔细细地说给我听听!”
程佩心慢慢吐出口气,又把脸稍稍抬了抬,此时楼外的阳光照在她的面庞上,就显得更加艳丽动人了。
“两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然山杀死了贵教的一位行走,那时候,他还是个筑基的修为。之后他非要来到我的飞云观借住,我畏于剑宗的凶名,不得不忍辱应下了。但就在他在我观内住的那几天,竟然就修到了炼气的地步。”
“当时他是在夜里往德阳的武庙,也就是太一庙去了一趟。那天晚上,就是他修到炼气的当晚,德阳的天上霹下三道雷,庙中也死了几个精怪。城里的人都觉得是太一显圣除恶,但他之后跟我说,是他杀的。但之后我想了想,再联系他那些日子的种种奇怪举止,意识到他可能不是人,而是个会借助香火愿力修行的精怪。”
“其实……应该是个鬼怪得道。”程佩心咬了咬嘴唇,“因为前任的然山宗主赵傀是我的朋友,那位宗主的冤魂曾托梦给我,说他曾起了一个阵法,想要炼出太一精气以求长生,几乎成功了。但就是被这个李无相所害,夺取了他的道果。按着赵傀的说法,李无相算是个鬼怪成精,已不算人类了。”
“我之后听说李无相又在棺城结丹,就知道赵傀说的是真的——他在棺城结丹时,离他之前炼气也不过两月而已,必然是借助了棺城的愿力的,这种事,就只有精怪才做得到。”
“至于他所谓的阴神出游——”程佩心转向赵序臣,柔和地笑了笑,“这位仙师,能劳烦你给弟子再说说当时的情景吗?”
看着她的模样、听着她的语气,赵序臣心里刚才生出来的那股气倒也消了一半,咳了一声:“好。”
就把之前的情景又原本说了一通。
程佩心细眉微蹙,然后又舒展开了:“该是玄光镜。李无相离开飞云观之前,从我这里夺走一件法宝,就是玄光镜。这东西可以摄人魂魄、通往灵山。我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办的,但在仙师你面前现身的时候,应该就是借用了玄光镜——藏身镜中,看起来就是消失不见了。”
苗义沉默起来,过了半晌,才去看赵序臣:“你怎么看?”
赵序臣微微皱着眉:“听程师妹这么一说的话……好像……那个李无相当时的做派,的确有卖弄之嫌。是了,镇守,你要问我他是装神弄鬼还是真的是元婴,那我自然说,他是装神弄鬼了!”
“好哇!”苗义一拍扶手,“我这就把这事报给征讨!好哇!这也是功绩一件!”
可他这话音一落,就听着两个声音——
“帝使——”
“苗师兄——”
苗义转脸去看娄何:“怎么了?”
“苗师兄,如果他真的是个金丹,那我们就可以把这功劳做得更大一些。开战至今半个月,教內高手齐出,但因为有两个元婴护着,一共只斩杀了五个金丹、十几个炼气而已。”娄何低声说,“但这个李无相是落了单的金丹,要是我们把他给斩杀了,是多大的功劳?”
苗义愣了愣,皱眉思索。
此时程佩心也开口:“帝使,这位师兄说的有道理,弟子……也可以帮得上忙的。”
苗义随意笑了笑,弹了弹手指:“你么——”
“弟子还有一个弟子,名叫程胜非,因为资质好,两月前被剑宗人掳走,强做了剑侠。”程佩心挺起身子,“但两天前她传讯给我,说她与另外四个剑侠被打散,要往天心派来寻我庇护。帝使,要是帝使能保全我这位弟子,我愿意用她把李无相引来,瓮中捉鳖。”
第159章 太一传人响当当
苗义转过脸看她,此时程佩心不低头了,目光清澈,与他对视。
过得片刻,苗义摇了摇头:“你这女子,真是……哈哈,你倒是真叫人吃惊。你是说,你有个弟子,就是剑侠?”
“她也是情非得已。”
“你又怎么用她引李无相过来?”
“我虽然与李无相相处的时间不久,但他这个人……帝使勿怪,其实也算有些性情。我会叫我那弟子向他递出消息,就说被天心派困住,我保证,他会来救人!”
苗义看向赵序臣。赵序臣沉默片刻:“如果李无相假称自己是元婴,那就是为了替剑宗大部吸引咱们的注意力,倒的确是会来救人的性情。只是,镇守,要先叫程师妹这弟子先跟李无相传讯,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个元婴,这样更保险。”
苗义点头:“有道理。”
他站起了身,之前心中的烦躁全没了,而觉得通体舒泰、跃跃欲试。他在楼中踱了几步:“在外头剑侠难对付,但要是布置得当、要真是个初成的金丹,这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传令,告诉随行弟子——”
“镇守。”娄何低声说,“这令最好不要传。李无相不是元婴这件事,最好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一来人多嘴杂,只怕叫他觉察,二来,镇守原以为他是元婴,却还殊死一搏、将其斩杀,这事,与原本就知道他是个金丹可不同啊。”
苗义略略一想,放声大笑:“好,好哇!你们三个真是奇计迭出,有你们相助,这功劳就也有你们的一份!程师妹,你之后回去,此事不要对别人提。这事,你们宗主该不知道吧?”
“他知道程胜非做了剑侠,但李无相的事,我没对别人提过。”
“哼,你们宗主很不识时务,这事他也没对我提起。”苗义又想了想,“你来找我说这些,是想要什么?”
“弟子不敢隐瞒。在德阳时,我被李无相废去了修为,成了个废人,做不得掌观了。但我那弟子既然做了剑侠,宗内想着这一层关系,还能容我留在玉轮山。”
“可如今玄教天兵一至,剑宗众人做鸟兽散,只怕很快我就会被赶出宗门……甚至会被捆绑着送到镇守面前。既然如此,不如我先来向镇守你坦白。而我那弟子……我和她情同母女,也不愿意她跟着剑侠一起走到末路。为了我自己,为了她,向玄教效忠就是我唯一的一条出路了。”
苗义哈哈大笑:“这么说,你倒的确是你们天心派难得的聪明人,你们宗主倒是显得更糊涂了,到了此时这种事竟然也还瞒着我,这账,我往后要跟他算的。好了,那此事之后,这天心派你不留也罢,随我回教区去吧。你既然从前能修行,资质应该也不算差,也可以做个凡人教民,半生无忧了。”苗义一挥手,“来,好好商量商量——咱们这几天,就再斩杀一个剑宗金丹!”
……
就这样一直商议到深夜时分,觉得事情有了个大致的章程,几个人才各自歇息了。
娄何的住处在文心阁的四楼,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立即坐在床榻上,将这几天的事情又理顺了一遍。
初听李无相害死了姜介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此事或许是真的。他知道自己与别的剑侠是不同的,别的剑侠,总是喜欢把人和事往好的方面去想,他则喜欢往坏了想。
他自己进入剑宗时就有些别的心思,因此当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李无相是因为什么要杀姜介?又究竟是什么人?
可这到了今天,听说了李无相的所作所为,他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然而是什么误会?姜介是谁害死的?不会是梅秋露,那是崔道成吗?为了叫剑宗群龙无首、不得不跟他渡过寂幽海往东陆去?
崔道成不是人,据说原身可能是个“万寿”,也就是海龟,有关他是怎么来到剑宗的,教内人也并不很清楚,他从前问过梅秋露,可梅秋露似乎也不想多说……李业以人身在中陆成就了人道气运,化身东皇太一,难道崔道成是想仿效他、带着剑侠去往东陆,成就个妖族大帝吗?
因此,他很想要见到李无相,把这件事问清楚。
不过这倒不是他想要引李无相来此的主要理由。
主要的理由有两点。其一,他觉得自己对剑宗还有极深的感情的。在剑宗度过的那几十年,是他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知道人在这世上活着,并不非得要尔虞我诈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互助友爱,一样活得下去。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其实已经叫自己不算是个剑侠了,这些天在晚间的时候,也总是会想起赫连集。然而李业的帝业当初一样是在尸山血海中成就的,他又辜负过多少人?自己或许不配同太一相提并论,然而至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期间的罪孽,就等往后再来赎吧。
所以他不能坐看剑宗灭亡。李无相假称元婴应该是想为从幽九渊突围的剑宗大部多争取些生机,这种心性真是叫自己自愧不如,那就也可以在暗中帮忙,不能叫剑宗的幽冥卷落入六部玄教手里。
至于第二点理由,则是他自己的。
在棺城的时候他已经尝到了甜头——棺城修士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他一个。因此苗义来到之后,他才能被苗义选在身边。他知道在大战之中自己会有更多机会出头,然而这一步还是比他预想的要快上了好几年的功夫。
而现在,一个更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了,他也得把这个机会抓住。
这些日子,他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六部玄教此番大战的战略。
与世人所想的不同,其实他们主要的目标并非是将剑侠斩尽杀绝,而是三十六宗。
三百多年之前,三十六宗还不像现在这样与世无争,而是在帮助剑宗与六部玄教争斗的。上次幽九渊被灭之后,三十六宗的人才被吓破了胆,变成两不相帮的墙头草。
而到了这回,玄教是想要将三十六宗统统收服,起初的几十年,或许叫他们代玄教管束“化外之地”,等到教区逐渐外扩稳固,则慢慢同化消灭,使其变成玄教的一部分。
至于剑侠,这回能一鼓作气地剿灭自然最好,即便不能,或者赶到东陆去、或者将两个元婴灭杀,之后再用上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绞杀——中陆上他们的容身之处越来越少,自然逐渐消亡。
六部玄教信奉的大帝镇压了东皇太一,可他们如今所用的这手段,倒是与当初李业带领他的弟子们在中陆扫清妖氛时所用的一模一样。
只可惜姜介这人……娄何在心里叹了口气,姜介是个好人。可他觉得姜介也不适合做宗主,因为他没像六部玄教那样意识到这一点——三十六宗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剑侠们想要解救太一,最重要的不是击垮六部玄教,而是争夺天下霸业人心。帝王与游侠该做的事,可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这一点苗义也不明白。从他来到天心派之后的做法来看,他并不将这三十六宗放在心上。倘若自己是他,第一天就会拿出礼贤下士的态度,尽早叫天心宗主倒向五岳真形教。相比于斩杀一个金丹剑侠,这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而这回,他就要借助苗义的人头,领下这功劳来——
如果苗义所带的这些人,除去自己之外,全在天心派被杀了,那同在棺城时一样,自己就是真形教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了。
等李无相飘然离去,在玉轮山上发生了这种事,天心宗主该有多么惶恐?那时自己出面,使其倒戈——下一回,恐怕就能伴随在东岳征讨的身边了,也就离真形教山门总坛更近一步!
想到这里,娄何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个法子,比如今所想的要冒险一点,然而效果更好。
就是在苗义死后假扮成他。
原本想要从李无相那里拿回金缠子助自己修行,如今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