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73节

  “没错,就是你。”妖王仰头叹了口气,“我这真灵叫你们这几个小东西惊醒一回,本来不想理会。可听了你说的那些事,就叫我想提醒你一句——”

  “叫什么来着?李无相?”

  “……是、是。”

  “告诉你,姓李的没一个好东西。我听你说你收了他做弟子,还待他很好?结果他朝你捅刀子了,是不是?哈哈,这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不能信的,懂不懂?”

  “懂,懂的。”赵奇能说出这几个字,其实已是万分艰难。

  因为就在眼下寄居在他体内的妖王说话时,他听到的并非全是人声,而是神识之中响起的巨大轰鸣,仿佛某种洪荒野兽,如同龙吟虎啸,震得他神魂飘摇,仿佛就要散了。

  还有另外一点徘徊在心中的惊惧——这样的妖王,怎么会是因为自己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就现了身?

  可要不是因为那些,他跟自己这种跟怨鬼也没什么分别的东西废什么话呢?

  这时候,赵奇又听见这妖王的声音在自己的意识中轰鸣回荡:“懂就好。本公子最烦不开窍的蠢货。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李业死了没有?”

  这话叫赵奇觉得自己的脑袋转不过来了,曾剑秋三人也都吃了一惊。

  他们原本觉得,这一位或许是洪荒遗种。可听他之前说的话,倒更像是人,那或许就是什么精怪了。

  然而此刻他问到了“李业”,问的还是“死了没有”,这意味着他身死时,是在业朝时候?在那次真仙与金仙的混战中?

  他还敢直呼太一的名字!

  在别的地方,譬如阳间,有许多精怪都喜欢假扮正神,口气极大。然而这里是灵山,如果东皇太一还在,他这“李业”两个字一念出口,只怕立即就会被觉察!

  他似乎是真不怕,听起来又与未成就金仙的那位皇帝“李业”相当熟悉。

  曾剑秋心中一跳,立即仔仔细细地回想——世人提起三千年前业朝覆灭的一场大战时,谈到的往往只有三十六位真仙与八位金仙。

  可实际上当时不仅是神仙打架,就连凡间也是兵祸连绵。

  七位大帝在那时都有自己的教军,业朝亦有数百万大军,几方绞杀数百年才逐渐分出胜负,赤地千里、白骨盈野,到了现在,还常常能在荒野中挖出数不清的遗骸。

  而在这这数百年间,双方都有不少助力,就连许多在业朝时被驱退到教化之外的蛮荒之中的妖王,也被双方请出了山。

  如果这一位,是当初帮助太一的那一方……这念头一跳出来,曾剑秋立即觉得一股热气涌上心口。

  剑宗同六部玄教斗了这么多年始终处于下风,他知道原因并不止一样。可所有人都清楚,相当重要的一点便是,太一被镇压了。

  姜教主身上的太一真灵,该只是太一留存在灵山之中的一点神识,那像是一个影子、一个印记、并算不上真正的神灵。

  可眼前这一位的真灵却栩栩如生,说不好是真灵,还是一缕魂魄。如果是后者,那剑宗在灵山之中,也算有个倚仗了!

  眼见着赵奇说不出话来,曾剑秋就把心一横,开口说:“这位妖王前辈,我们三个,都是剑宗——”

  妖王转脸看他,双眼一眯。

  曾剑秋立即住口,恭敬地抱拳躬身。

  隔了一会儿,才听着他冷笑一声:“妖王?哼,你觉得我是那些土东西?告诉你,我是域外天魔!”

  曾剑秋立即开口:“是,魔尊。”

  妖王又皱了皱眉:“算了,看你还算有点胆子,叫我九公子吧。剑宗又是什么东西?”

  “九公子……知道东皇太一吗?”

  九公子看着他笑了一下:“怎么,你觉得四个字的名儿念起来比两个字的更顺口?”

  曾剑秋觉得心里猛地一松:“东皇太一是我剑宗供奉的大帝,因此不敢口称尊名。太一大帝,已在三千年前陨落了。剑宗就是三千年前太一道留下来的法统,我们三个,都是剑宗弟子……多谢九公子相救。”

  九公子皱起眉:“陨落?死透了?别的呢?那七个呢?死了没有?”

  “这里是灵山,九公子,我不好多说。只能说你口中的那七个,还在。至于太一大帝,是被镇压了。我们剑宗门人,数千年来都想将太一大帝解救出来。”

  “你们?解救?哈哈哈哈。”九公子纵声大笑,脸色又阴沉下来,“李业也实在不争气,我早就说过,没什么用的,着什么急呢?倒把我搭在这个鬼地方了。”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曾剑秋想了一会儿才问:“九公子,是太一大帝他叫你镇守在这里——”

  九公子斜眼看他:“你觉得他支使得了我?”

  “支使不了。”

  “哈哈,这就对了。你这人也怪识趣的。”九公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丝笑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吧,我帮不了你们的忙,也懒得帮你们的忙,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啧啧,你在想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别难为自己了,你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至于你吧。”他抬手在脸上搓了搓,便搓下一大片血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九公子皱眉摇摇头,“赵奇对吧?是个有趣的,可惜是个丑东西——你生前不至于也这么丑吧?”

  曾剑秋立即开口:“九公子恕我多话——这人生前的模样还不错。不算玉树临风,但看起来不会叫人觉得碍眼。”

  九公子这回没生气,只点点头:“好。往后,你这个赵奇就跟着我。你的古洞就驻在这里,用不着走了。我呢,还要睡,我醒的时候呢,隔三差五,就跟我说说阳间的事,尤其那个……”

  “李无相。也是我们剑宗的弟子。”

  “嗯,跟我说说这个李无相的事,也好叫我解解闷儿。”他说了这些,见赵奇还不说话,就皱起眉,“听着了没有?你是个傻子吗?你们剑宗里也收傻子的?”

  曾剑秋跟赵奇相处的时间不久,赵奇还活着的时候,在他看来其实是个挺聪明的人。然后死了,到了灵山,被怨气侵袭,性情会有些变化。

  可也不至于变得像此时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心里为赵奇着了一会儿的急,代他答:“九公子,他不是我们剑宗的,而是然山派的。然山派的宗主从前也是太一道的修士,尊名叫做李椒图,不知道九公子你有没有听说过。”

  曾剑秋不知道这位自称域外天魔的妖王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性情,因此一直看着他的表情。

  赵奇这身子,是个血糊糊的模样,刚才被九公子抬手在脸上一搓,更是没了半张脸。可即便如此,他也能看到九公子在听到“李椒图”这个名字时稍稍愣了愣,神情变得缓和了些。

  ……他跟然山派也有渊源?

  曾剑秋立即补上一句:“李无相是我们剑宗的弟子,但也是……如今的然山宗主。不过现在然山派的情势并不很好,正经的门人,或许只有这位赵奇和李无相了。”

  九公子就摇了摇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只“呵”了一声。

  就在这时,赵奇终于开口说话了——

  “睚眦。”他小心翼翼地说,“九公子,你是不是叫睚眦?”

  九公子沉默片刻:“谁告诉你的?”

  “师门……师门传下来的,说……”

  “得了。”九公子挥了挥手,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困了,睡了。你们三个,出去了之后告诉那个李无相,好好做他的然山宗主,跑去剑宗做小喽啰有什么意思?滚吧!”

  他猛一挥手,曾剑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得自己被一股狂风挟起,眼前的血雾、耳畔刚刚渐起的嘶嚎,全都杳无踪影。

  只过了一息的功夫,这古洞中就只站着一个赵奇了。

  可他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慢慢盘膝坐下、捡起掉落在地的那块血肉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九公子已不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震散了神识开始再次凝聚。然而此刻在他心里,却觉得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这个九公子是谁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此前会看见他的遗骸了!

  然山祖师,郁烈君李椒图,与原本太一道的另外三十五位真仙都不同。

  那三十五位,加上之后的七位大帝,这四十二人是东皇太一李业最初的弟子,这里面并没有然山的那位祖师爷。

  然山的祖师爷,据说原本只是个寻常人,是无意中遇到一位高人,被赐了名、还以兄弟相称,才有了“李椒图”这个名字。之后又是从那位高人那里得到一件宝物,献给了业帝,才被他收为弟子,算是带艺投师。

  赵傀从前给他讲过这些事,还说过那位高人的名字,但又告诉赵奇,这种事当做宗门秘闻听听便可,不要当真。

  因为业帝乃是天下道门始祖,要是然山的祖师爷遇到的那位高人竟能给他“赐名赐宝”,岂非在当时的修为堪比业帝了?但这样的一个人,却既未成真仙,也未成金仙,甚至在世上无人知晓,那十有八九就是杜撰出来的。

  可这件事,又的确是然山派代代相传,这听起来就仿佛是祖师爷为了给自己的脸上贴金,好叫人觉着,他乃是独立于天下道门之外的另一脉法统。要是传得真又传得广了,未免引得其他宗门不悦,带来许多麻烦。

  赵奇早就忘了那个名字,可见着了这位九公子,才终于又想起来了——睚眦!

  ……真有这么一个人?!

  那这位九公子,睚眦……难道就是然山派真正的祖师爷?!

  ……

  注 1:火爨(cuan)而食这个词是我生造的,就是为了和上一个词儿对仗,不是正经成语哈,还在读书的书友不要被我带偏。解释一下是因为爨这个字比较有迷惑性。这个字的意思就是烧火做饭,前面的火字其实多余了。

  注2:和《心魔》是同一个世界观,但不是“很久很久以后”的这种世界观。没有看过《心魔》的书友也不会影响阅读。

第136章 气血

  吴蒙向来觉得自己理智冷静,为人处世都近乎完美。只不过“完美”这个词他只会在心里说,因为如果出了口,未免被人嘲笑他这人过于狂妄自大。

  但他觉得自己狂妄称不上,自大倒是有一点的——懂得反思,这也是自己的长处之一。

  自大是怎么来的呢?是因为还在山门的时候。

  五岳真形教作为天下正宗之一,山门极大,弟子近万,他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幼年、童年、青年时期。

  所以不可避免地,会经历同门竞争倾轧、捧高踩低之类的种种事。他的修行资质算是中上,心性也算是中上,在山门学道时不会是最垫底的那一拨,但也不会是最顶尖的那一拨,这叫他一直觉得,自己还算不错,但总有比自己更好的。

  后来他离开山门,同其他弟子一样,去往各地修行历练。

  才发现,像他这样被从小选在山门修行的人,原来都是人中龙凤——即便是垫底的那些,在别处也算是天纵之才了。

  就这样,被夸耀钦佩了十几年,才又回到山门。于是他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自大了。

  可在山门里觉得自大不是好事,因为还是会被人处处压一头,这叫他觉得难受极了。

  好在,他资质是中上,心性也是中上,两个中上加起来,就不止是中上了。到了三十四岁的时候,在真形教年轻的一代弟子中,他也算是稍有名声的了,于是找到一个机会,叫自己来了棺城做山主。

  真形教的边城成百上千,棺城算是其中比较小的,建成也并不久。可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来到棺城之后,吴蒙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地喘几口气了。

  自那之后,无人违逆。他懒得去管城中俗务,而只管教修行人。

  对于来城中历练的年轻弟子,他会多关注一些。他年轻时是在肖城历练,那里的山主就对他颇为照顾。怀着这份感激,对于天分好些的年轻修士,他会多看上几眼。

  因此,在看到娄何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娄何的资质比自己年轻的时候要高些,但也没高到叫他觉得嫉妒的地步。吴蒙觉得呵护结交了此人,往后他回到山门一旦有了些权位,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之后所做的事,他觉得自己是爱才心切。这种事在真形教中并不罕见,人人都能理解——除了娄何。

  娄何之后做的事,吴蒙也都能理解。叛教的人不止娄何一个,多了去了。

  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吴剑秋这个逆子——他有什么理由叛教?

  这么两件事,叫他又想起在宗门时的日子了。那时候,会有人告诉他哪里做的不好、哪里做得不对。来了棺城之后他听不到这种话了,人人对他的决定都没什么异议。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也会犯些小错,该是别人在顺着他的意思,但这种感觉很好,叫他身体舒畅、心无挂碍,对于修行是有极大的帮助的。

  因此,这两件事就成了他的心结,甚至在他晋入炼神时差点儿成了心魔、功亏一篑。

  于是吴蒙知道,这两个心结必须要被解开,否则日后再到晋入化虚的境界时,麻烦可就大了。

  其中一件已经解了。娄何又回来、自废修为、还同意将那个逆子也弄回来,以示与剑宗一刀两断。

  既然是个严厉的师长,就自然能容得下回头的浪子,于是他饶恕了娄何。

  吴剑秋,他原本也是打算饶了的,但是他得问清楚一个“为什么”——他自己自然是明白的,这个“为什么”只是想让吴剑秋弄清楚,他错在哪里。

  一位严厉沉稳的师长,不该为自己的血脉而心智动摇、用棺城这种公器去做私事,于是他就索性将公器动用得更多了一些——以棺城府的力量将三个剑侠全部摄入灵山,只有在这里,他才能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好好喝问逆子,逼他幡然悔悟。

  可他没料到这个逆子,竟然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执拗,宁肯叫自己的地魂化在灵山里,也不走回头路!

  于是吴蒙手中握着剑,盯着曾剑秋,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执迷不悟,就是你如今这个样子了。我以为你离开教区、在外面受些苦,能明白些事理。可眼下,我看你受的苦还是不够多。”

  三人都躺在地上。

  他们的肉身在之前就被送进了山主府中,眼下正处在吴蒙的丹房里。

  在灵山时,那个九公子说“你们的事我懒得管”,等到三人恢复了神智才明白,他竟然是真懒得管——只将地魂送了出来,眼下仍旧身处囹圄,倒是真的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

  不过这事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剑侠行走江湖,向来是除了同门师兄弟,就没什么别的帮手的。

  曾剑秋沉默不语,潘沐云也双唇紧闭,赫连集倒是笑了笑:“吴山主,你这话说的就不对劲了。受苦也得分怎么受。风餐露宿对你这种人算是受苦,刚才在灵山里生死一线也算是受苦。可你知道吗,我们做剑侠的倒不觉得苦——你看,刚才我们就发现原来灵山里还有那么一位妖王呢,这种事岂不是很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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