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看来的苦,在我曾师兄看来却快活得很,这就是剑侠。这种乐趣,你是不会懂的。”
吴蒙不看他,只看曾剑秋,冷冷一笑:“你这位同伴说的话也有道理。不错,世上的苦并不只有一种,风餐露宿、寿元耗尽你不觉得苦,那,看着同门师兄弟因为你而死在你面前呢?”
赫连集哈哈笑了一声:“你当我们看得少吗?这些年——”
他的声音顿了顿。
因为吴蒙手中的剑穿进了他的胸口。
曾剑秋与潘沐云猛地挣起身、半跪在地上,双目圆睁,却仍旧一言不发。
赫连集就缓了一口气,继续笑道:“——这些年,也有不少同门就死在眼前……但和你们死的人不同,咱们,都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死的——”
吴蒙仍盯着曾剑秋,剑在手中一转。
赫连集口中立即溢出鲜血,却笑得更大声,又呛出一口血:“老曾,你这位山主父亲的脑子……是真不开窍啊,咱们要是怕死……还做什么剑侠?我说,刚才我瞧了灵山,其实觉得也还不错,那个赵奇要不是生在然山,说不定也能做——”
吴蒙皱了一下眉,持剑的手猛地向下一拉,但只在赫连集胸口剖开个一掌长的口子便卡在了骨头里。赫连集放声大笑,但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瞧见了……没……我们剑侠,这样的硬……骨头……你……”
吴蒙终于转脸看向他,眼中全是厌恶之情:“我看出来了。嘴比骨头还要硬!但你——”
赫连集的身子忽然在地上一挺,将自己弹了起来,吴蒙手里的剑看起来一下子整根没入了他的胸口,但响起来的却是一阵金属脆裂声——那剑没从他的背后穿出去,而叫他的骨头全折碎在胸腔里了!
吴蒙愣了一愣,下一刻,一蓬伴着断刃碎屑的血雨扑面而来!
吴蒙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脏!
这血要脏污了自己,也要脏污了丹房!
可第二个念头便是,凉!
身上密密麻麻的一阵发凉,就好像衣服被穿了孔,被冷风吹透了!
等下一刻,听见一片雨打芭蕉般的爆裂声响时,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剑侠的一身骨肉、热血、断刃,刚才全挟着他的毕生修为,正面轰在了自己身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活活剥去了一层皮,正面一片血肉模糊,就连下意识闭上一瞬的眼皮都被撕掉了,露出两颗染着剑侠血的眼珠!
“啊!!”
吴蒙惨叫一声,一连退后两步,丢掉剑柄抬手便在袖中唤出一柄五岳真形图,朝另外两个剑侠所在的方向打去。
但他听着的却是木墙崩碎的脆响,等催着体内神气将身上的鲜血震散,却发现曾剑秋与潘沐云已将身上混了钢丝的绳索挣断,双双冲出丹房的窗户!
一股怒火攻心,吴蒙觉得自己身躯发颤,说不清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怒。他立即也往窗边冲出两步,但此时曾剑秋和潘牧云跳在了外面二层的屋檐上,见他要追出来,潘沐云立即转脸喝道:“老曾你先走,我也学赫连拼了一身修为——”
又要来刚才那一下!?
吴蒙立即脚一点地,将身子一侧——
然而潘沐云却是说了这话,停也不停,立即与曾剑秋齐齐跳下屋檐、没入黑暗中。
吴蒙怒得大吼一声,五岳真形图嗡的一下从手中发出,这山主府楼堡的第三层发出一声巨响、顷刻间便被笏板激起的气浪轰得只剩半边。
笏板所过之处,一切全被摧垮,而地面沸腾起来,喷涌出无数石笋地刺、深坑凹陷,追着两人的足迹。两个剑侠在其中左躲右闪,府内的镇兵也聚拢过来,但因为此前吴蒙已叫府内还在的修士全往棺山去了,那些镇兵却拦不住他们。虽然飞剑已被缴了,可抢得一柄短匕用剑线一缠,立即杀得人仰马翻。
有了这些镇兵在,吴蒙却反而不好出手了。他跳出到楼堡二层的屋檐上,厉声喝道:“都给我退开!”
人随声音直掠而下,五岳真形图也被他摄回,他抬手在笏板上一点,便要做法将两人困在原地。他这炼神的修为,要用这东西做法原本只在一念之间,然而身上赫连集的剑侠精血刚才虽被振散了,却总还有不少留在他身上一片的模糊血肉中。
那精血里的剑宗精气,在人死之后仍旧生机不灭、仍在往他的体内钻!
他因此觉得体内神气开始变得驳杂不纯,驱动五岳真形图时仿佛初学那样吃力,想要借图做法,也觉得气息不畅、头脑不清,好像回到了刚刚筑基炼气的时候。
更要命的是要在平时,此刻就该请五岳真灵!
然而此前用棺山府将三人摄入灵山时已请了一回,如今再请,就是很难的了,何况之前还在灵山见了那么一个妖王,如今自己与那东西之间的牵绊还在,他还要担心再从灵山请真灵,会把那东西也招惹来!
就在这一恍惚的功夫,他看见底下的曾剑秋忽然在潘沐云背后猛击一掌,潘沐云借着这力道向前飘然冲出数丈地,潜入黑暗当中。而曾剑秋却在原处拔地而起、向他冲来。
吴蒙人还在半空中,避无可避,立即将笏板朝曾剑秋打去。
但曾剑秋抬手便在左手掌心一抓,一蓬血肉砰的一声轰了过来,正中那笏板。这法宝立即在半空中一荡,险些落地。
“你问我为什么要做剑侠!?”曾剑秋口中厉喝,“就是因为这样的痛快!我敢跟你拼命!你敢吗!?你还记得谁姓曾吗?!”
一人冲上,一人落下,曾剑秋喝出这话又伸手在胸口一扯,一片血肉被他撕下,露出森森白骨,还能看见那白骨底下一颗心脏猛烈搏动、气血奔涌、血光亮得比五岳真形图还要耀眼:“赫连集那法子是我教他的!你试试我使出来的厉害!”
他也要以死相搏!
这个逆子!
吴蒙在心中大骂一句,然而头皮发麻、身上一凉,立即抬手扯下身上残余的衣裳啪的一声找他打去,自己则借着这股力猛地闪向一旁——
那衣裳却没裹住什么人,他只侧脸躲避了一瞬间的功夫,等落到地面上,半空中就已不见曾剑秋的身影了!
这个逆子!
奸邪!
周围的镇兵又要聚拢过来,口中呼喊着“山主”。
吴蒙厉喝:“都给我滚开!”
随后盘膝坐地,运行精气将体内赫连集的气血悉数逼出,又纵身回到只剩一半的楼堡三层扯了件衣裳披上,站在台上深吸一口气,盯着远处的棺山山顶。
他从前没跟剑侠交过手,来棺城做山主时,还觉得教里要一点点地灭杀灵山之中精怪野神、再徐徐外扩的法子似乎有些太保守了点。
但经过刚才这一遭,他才觉得这些东西真是难缠!说得好听些是视死如归,可实际上,全是些不配修长生的邪门外道!全是入了魔的!
自己眼下是犯了错,叫一件原本轻而易举的事,在城里弄出好大声势……这全是因为,自己之前将他们当成人看了!
不过,他现在知道自己对付这些入魔的东西什么法子最管用了。
这些剑侠都是畜牲一样的性情!先前娄何说要放出他被困的消息引人来,自己还觉得倘若是有脑子的,绝不会上这当。可现在明白了,畜牲就是如此,全凭本能行事。见有同类被困,想也不想,立即来救。见走不脱,也不懂得随机应变,脑子一昏就要打生打死!
所以那两个畜牲,他也想得到会去哪里——
去棺山!因为自己此前叫人去棺山捉那个漏网的了!
昏头昏脑地冲进棺山,再发现陷入重围,再像畜牲一样又要爆起一身气血!
那就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气血!
吴蒙从地上拾起散落的丹药,看也不看,全送入口中。又找出绷带在自己脸面上一缠,纵身跳下,直奔棺山。
第137章 怪物
巨大的五岳真形图在夜空中闪耀,但远远看去,却好像一颗压得很低的星子,落在了棺山上。
护河的岸边河水滔滔,因为两侧暗沉的石壁,这河水在夜色中看起来也极为深沉,好像水就是黑色的。
又因为寻找城中剑侠的关系,这两天已不许教区之外的商贩进入了。但渡口的商贩中,许多人甚至来自千里之外,自然没有就这样返回的道理,于是都露宿在大道旁,等着什么时候渡口重开。
此时夜深,这些人都已睡着了——这里虽然不在教区,但既然是在渡口,就不会有人在此地为非作歹,又因为常有人往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凶猛野兽。
所以,一个女人也沿路走到渡口的时候,这些人就都还是睡着的。
她的打扮看着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女侠,穿一身青色劲装,戴一顶斗笠,上面的蒙布残破却没有脏污。
经过一个熟睡着的商贩身边时,她停了下来。这贩子是挑了一副货担的,人就睡在货担旁,一只手搭在货箱的竹盖上。
女人轻轻嗅了嗅,俯身将小贩的手拨开、打开竹盖,在里面随手翻了翻、取出两张干饼,然后在身上数出十枚钱放了进去。
她一边吃着饼,一边往渡口走。等到了码头上就坐了下来,将双腿悬在水面。
她的模样谈不上美丽,面容看着略有些风霜刻痕,如果除去一身的劲装,就好像是某个城镇里那种忙于生计的、清瘦的中年妇女。她吃饼时的做派也差不多,大口咬下、大口咀嚼,腮帮子鼓鼓囊囊,好像饿了很久。
吃了一张饼之后似乎觉得口干了,就挑了挑手指。于是一线河水流了上来,直入口中。她咕嘟咕嘟地漱了漱口,又吐了出去,继续把第二张饼也吃完。
随后,在身边折了一段带叶的草茎,仔仔细细地剔了牙。
接着,将草茎上的那片叶子摘下丢在护河里,又纵身一跃、脚尖点着那片叶子,直往对岸去。
夜里的时候,护河的雾气更重。从渡口的这一边看,白茫茫的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等她踏叶行至河中时,发现护河靠近棺城的那一边的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连一丝水汽也无有——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在河流的中间将外头的雾气全挡住了。
叶片稳稳停在湍急河水中,她伸出手指碰了碰那片无形的屏障,接触处泛起一小片濛濛的清光,但一息之后,她的手指轻轻地穿透了过去。
然而她没再往前了,而抬手向身后一抓——一整条巨石立即自河堤上剥落,穿透雾气飞了过来。女人抬手接住石头,仿佛那东西轻若无物。然后再向身后一压,巨石被打入水中,只露出浅浅的一段。她就在巨石上坐定,抬头看向棺山方向。
……
棺山的山体全是灰黑色的岩石,但也因此,趁着夜色在岩壁上攀爬的时候,几乎不会被人发现。
曾剑秋没有走山路,而是在棺山东侧几乎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徒手往上攀。他的胸口被撕裂处已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血肉,粉红色,随着心脏的搏动微微起伏。左手的掌心,那一片露出了骨头的伤口也已经慢慢开始愈合,只是因为他正在奋力攀登,刚愈合的伤口又被岩石磨开,仍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比不上从前了。与赵傀斗时,一身气血悉数激发,不过一刻钟多些的功夫就几乎恢复如初。可现在伤口久久不再愈合,体内的精气也越来越不继,叫他好几回都觉得,自己要从这山崖上掉下去了。
这个样子,又没有飞剑,到了棺山顶上怎么办?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到了棺山顶上怎么办。棺城里有三十多个炼气修士,现在应该都在山顶,何况还有个五岳真形图的真器在,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可现在除了那里,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的了。
来棺城时就已有死志。自己这一辈子,出生时不平凡,离了棺城也算不凡,轰轰烈烈地做了几十年的剑侠,最后总不能是躺在榻上老死。
而应该是战死!
到了顶上,也许能帮一帮李无相——那小子奸诈又滑头,办法也极多,只要给他弄出一个机会,应该走得掉。而自己要是死在棺城,死在那些修士或者吴蒙的手里,倒也算善终了!
这么想着,他胸中就又提起了一口气,数十息之后,终于翻上崖头。
他在密林之中看着远处五岳真形图的光亮,沿着树林的边儿悄无声息地穿行,等离那高台越来越近时,忽然听着左前方两三步远处传来一阵轻微声响。他立即停住脚,那声音也就消失了。
屏息一小会儿之后,曾剑秋嘬起嘴,学了两声斑鸠叫,那边立即也传来“咕咕”两声,潘沐云探出脸。
曾剑秋皱眉瞪起眼:“我不是叫你去外面的山上等着吗?我来看看他这边就好!”
潘沐云叹了口气:“我怕你伤重,我……”
“快走!”曾剑秋推了他一把,“那小子有的是办法,我给他拖上一会儿就好!”
潘沐云将手指竖在唇前:“嘘,你先别急,好像有点不对劲。你过来看。”
曾剑秋愣了愣:“什么不对劲?”
他随着潘沐云又在林中走出几步,离那高台更近了,于是将眼前的一切看清——
李无相端坐在高台顶上,在那件五岳真形图真器的正下方,身上绑着绳子,双目紧闭,看起来像是被制住了。
高台底下,约有二十多个真形教的修士。但他们却没到台上去将李无相拿住,而是在跟另一个修士说话。
那个修士短眉大眼,背朝高台,面朝台底的二十多个人,脸上的神情看着不大高兴——
“……没错,但这是山主之前的令。说要是把他制住了,就把他镇在这真器底下。你们看看这里死了多少个师兄弟?全是被他害的,这剑侠手里有件厉害的宝贝,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他押在那儿,你们要动他,等山主来,看他怎么说!”
另外那些修士就往台上看了看,其中一个犹疑道:“山主刚才叫我们来的时候,是说见到人格杀勿论,刘师兄,你……”
被称作刘师兄那人看着急了:“那你们就等山主来不就好了?山主从府里过来才要多久?看看这一地的血!一刻钟你们也等不得的吗?要去你们自己去,要是被他害了坏了修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要是再坏点,叫他给跑了,那想想怎么去山主那里领罚吧!”
台底下一群人面面相觑,那个刘师兄负气地哼了一声,抬脚就走:“这里交给你们了,看着办吧,想上去就上去吧!”
他说了这话就往林中走来,几个修士似乎想要拦住他宽慰几句,但他把他们的胳膊全甩开了,径直走进树林里。
等他离开了,台底下的修士又面面相觑一阵子,随后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果真没人上去,而继续将高台围着了。
那个刘师兄走入林间的方向,正是曾剑秋和潘沐云所在的位置。两人交换一下眼色,立即闭气凝神,都将匕首握在掌中。他们都没了飞剑,曾剑秋还受了重伤,潘沐云是个炼气化神的境界,该是比不上这位能将李无相制住的“刘师兄”,但要是等到他走近了、忽然发难——
刘师兄停住脚步,离两人四五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