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筑基之后的修行人已补上身漏,一旦死了,那口气就能把人送来灵山,成他如今的模样。所以这口气还不能散——散去了,真往幽冥去,一世修为全葬送了。可也不能怨得迷失了心智,否则神识一迷,修行也修不成了。
只不过他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境况,就还是忍不住啊!
原本他这血神已渐得香火,远不同于外面的怨鬼了。然而之前,这古洞差一点被吴蒙给夺去了!
阳间的人供奉灵神,譬如灶王爷、井中仙之类,只需要供奉牌位便可。那是因为这一类灵神或者真灵原本就已成道,即便死去,所留下的真灵仍是道运的一部分。那道运就好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无比的“古洞”,在哪里都找得着。
而他这种因为占据了古洞才能享受香火的野神,便像是德阳城中的住户。你托人给德阳城主送一件东西,用不着说哪条街巷哪户人家,只要说一个“城主”即可,就好比只消拜个“灶王爷”就行。
然而要给自己这种住户送东西,你提前得告诉别人,我住在哪里。就好比李无相经过那些村镇时会对镇民说,要拜“赤风山血神洞的那位血神”。
之前曾剑秋这三个人瞧见了自己的古洞,立即冲进来藏身,吴蒙带着棺灵随后追到,恶斗一番之后四个人不得不舍洞逃了,那时候赵奇就觉得这回要完蛋——没了古洞藏身,自己就成了个无根无据的怨鬼了。
好在吴蒙并不是要占古洞,而只是要将他们赶出去,随后就又来追。
然而灵山的古洞,也不是阳间的山洞——人走了,还在那里,只要找回去就好。
古洞这东西,按着赵傀的说法,是阳间在灵山中的一点根基,只有有缘人才看得到。这洞被吴蒙夺了一回,立即就成了吴蒙的缘,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在李无相之后又给来了一点香火,赵奇才又看见这古洞,神魂归位,再回来了。
只是拿阳间的事来打比方的话,那就像是他在德阳城中的住所换了户主,随后自己才又搬回来。送信的人之前见着换了,下一回自然不再往这里来,因此,他这血神的香火一下子就断绝了。
赵奇因此带着这古洞和三人在血海之中一路逃窜,但只要念头稍起,吴蒙立即挟着棺灵追来。这样追追逃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着这巨大的尸身。
这尸身该是有讲究的。三千年前、七位大帝未成金仙之前,世间也算得上人神混居。那时大道气运尚未被人族掌握,世间有许多洪荒遗种、妖王魔怪,只是之后业朝大兴改天换地,才将其灭杀的灭杀、驱退的驱退,到如今时候,六部玄教、三十六宗的势力范围之中才难见这些先天精怪的踪影了。
而眼前这一个,应该就是那时死去的某个妖王魔怪的骸骨,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有了些缘果牵扯,竟然被看见了!
见着这东西的脑袋上还有一双珊瑚鹿角放出微弱光华,赵奇就猜这东西虽死,可也许真灵未灭。反正已走投无路,立即挟着古洞遁入它的眼窝之中藏身。自己眼下跟怨鬼没什么分别,身边的这三个,被摄进来的应该都是地魂,在这妖王面前也算是尘埃一般,该不至于触怒真灵。
而这妖王的骸骨也果真没有什么反应,他们这才得以稍微喘息,能暂时安定下来。
潘沐云与赫连集的小剑还悬在肚腹之前,看起来仍旧全神戒备。
赵奇这么在心里埋怨一气,又瞧见他们两个的模样,立即忍不住又皱眉头:“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多想!你们俩在防着什么?你们只要一想,就——懂不懂?”
“咱们现在在这妖王遗骸里,你们见过狗追人没有?要是有条狗一直闻着味儿追你,咱们现在就是藏到屎堆里了!可是要你要是藏在屎堆里还要大呼小叫,你猜狗找不找得到你?你们现在这不就是——”
“我们只是在防着你。”潘沐云开口说。
“防着我?!”赵奇瞪起一双血眼,去看曾剑秋,“你们抢到我这里避祸,我没把你们赶出去,你们还防着我!?你跟他们说说,要不要防着我?!”
曾剑秋叹了口气:“老潘,行了,用不着。我现在才能缓口气跟你说,这位,生前叫赵奇,是然山弟子,赵傀就是他师父。”
潘沐云脸色一凛:“就是你说在金水的那个?请了赵傀的那个?”
“是。不过他这人呢,本质其实也不算坏。在金水的时候他也是死在赵傀手上,李无相跟我讲过,他在德阳杀赵傀时,是他帮了忙的。”
潘沐云皱眉想了想:“这岂不是欺师灭祖了。”
“哈哈哈,好一个欺师灭祖!”赵奇大笑起来,“你这话跟你无相去说吧,我在金水收了他做徒弟,他是给我磕了头的,赵傀也是他师祖,要论欺师灭祖我可比他差远了!”
“我当初可是真心待他!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一开始收他做徒弟就是为了拿他来请灶王爷,我为什么请灶王爷,就是为了找我师父!可后来我看他对我好,我也就忍不住对他好,不再想拿他做人祭了。”
“结果怎么样,全都在算计我!我等死前才知道,好家伙,他和我师父都在把我当傻子呢!我是害过几个人,可我的心可没他那么脏!”
潘沐云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师弟那是为民除害,拜你为师不过是权宜之计。”
“哦,哟哟哟,那你们是怎么到了我这儿的?不是说被你们剑宗的人设计了吗?曾剑……曾大侠说那人还算是引他入道的,你们剑宗还不是也有这狗屁事?”
潘沐云将身子一挺:“你——”
曾剑秋又叹口气:“好了老潘,这事已经过去了。李无相和他之间恩怨已了,他不是也说了么?李无相又叫他去给那些被他害过的人赎罪——咱们剑宗的不少人做剑侠之前也做过些错事,既然李无相信他,我也就信他了。”
潘沐云这才摇摇头:“我只觉得李师弟这人也算快意恩仇,没想到胸怀也这么大度。”
赵奇冷笑一声:“对对对,他哪儿都好,快成圣人了。你们与其防着我,还不如想想怎么出去。那个吴——”
他立即闭嘴,洞中三个剑侠也齐齐变了脸色,可已晚了——
古洞之外的血雾当中忽然一阵猛烈翻卷,先是无数木棺在虚空中浮现,然后便是一座大城忽然出现在眼前。
那吴蒙仍旧站在山主府的楼堡之上,看起来是小小的一个黑点儿,然而身形却又好似极大,再衬着背后屏风一样的棺山,几乎把从妖王遗骸的眼窝中所能看到的所有空间都遮蔽了,仿佛神灵一般。
之前几次缠斗,吴蒙驱使的都是这棺城府之外的棺灵,这时看来仍旧神气充足。
他在楼顶朝着这遗骸冷冷一瞥,叹了口气:“逆子,你这又是何必。你想保住你身边这两个,结果就是一个都保不住。你当你身死了,这事情就了了吗?你也修过那么多年的真形道,该明白我有的是法子能把你们从这灵山里找出来——”
曾剑秋站起身,走到洞口:“吴山主,你又是何必呢?没错,我修过许多年的真形道,所以知道你在灵山里待不长久。你要追,我就逃,逃到你不得不出去,我们也有的是办法从这儿走。”
赵奇压低声音:“哎,我说,你试试别叫他吴山主,叫他爹呢?要是李无相就会叫爹,你知道吧,你一叫爹,他心软了,你再跟他说你叛教了也很后悔,但这两个这么多年对你很照顾,说不定他就放他们走了呢?”
赫连集斜了他一眼:“李师弟不跟你计较,又帮你想法赎罪,你倒背地里说这种话,你这人不可救药啊。”
赵奇瞪了瞪眼、张了张嘴,最终只哼了一声:“你爱信不信吧。再说我们俩儿什么关系,我这叫说他坏话?”
吴蒙冷笑一声:“哦,出去?出去了再指望谁?我知道还有个剑侠就在棺城里。有些道行,没被我摄进来。我还知道,他眼下就在棺山上,在打那个五岳真形图真器的主意。我倒是能明白你为什么执迷不悟——觉得你们这些剑侠有情有义,是不是?”
“他现在惊动了真器,该是想叫我出去。可用不着我出去,棺城中快要炼神的弟子有二十三位,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先死在那里,也会到灵山来。你身边这两个,肉身也在我府中,你真觉得我拿你们没办法?”
“他们的肉身没有被毁,全是因为我想见你迷途知返。可要叫我对你当真失望了,你就是想要听我再叫你一声逆子,也是痴心妄想。如今我这耐心已快要用尽了——洞里的那个!”
赵奇往古洞深处缩了缩,对潘沐云偏偏头:“叫你们俩呢。”
“——我看你也是个怨鬼成道,很不容易。既然有了这样的道缘,生前就应该是个修行人。那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五岳真形教吗?从此地滚开!否则我夺了你的古洞、毁了你的道行,叫你形神俱灭!”
潘沐云立即转脸看向赵奇,将手搭在腹前的飞剑上。但碰了一下,就又松开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这赵奇真被吴蒙威慑,就先斩了他。可这念头只在脑子里过了一瞬,就意识到,是因为这灵山。
他们三个,都是地魂被摄入灵山,既没有什么法宝护体,也不像吴蒙身处棺城府,要没有赵奇这古洞,不说是不是已被吴蒙拿住,只怕早就被怨鬼啃噬了,赵奇这“血神”是帮了大忙的。
可即便如此,地魂也仍被灵神中的怨气侵袭,在逐渐扰乱心智。吴蒙不能在灵山长久停留,就是因此。
刚才自己竟然起了杀人夺洞的念头……这绝不是剑侠该做的事。
继续在这里留下去,找不到脱出的法子,只怕两人都要慢慢真变成怨鬼,曾剑秋也一样。
既然如此,倒不如……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双膝用力就要站起身,想劝一劝曾剑秋。
死掉两个人,总比三人或者四人死要好些。吴蒙说得没错,要只是为了杀死自己这几个,他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眼下的形势在他看来更像是吴蒙在发泄心中积聚数十年的怨气,非要逼着曾剑秋说句“我错了”不可。
一个到了炼神境界的真形教修士心中有这种魔念,绝不是叫一声“爹”、说几句软话就能化解的,今日自己和赫连集不会再有活路了。
而保存了哪怕一粒生机种子,未来就有别的可能。李师弟还在棺城,没像自己这三人一样被摄进来,应该是有别的神异手段……曾剑秋或许可以把他救出去。三千年来,剑宗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皆为兄弟,谁活着都一样。
然而,他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见着赵奇忽然站起身。
之前这位血神缩到了古洞深处躲着,听了吴蒙那些话之后似乎被吓得发怔,一声都不吭。似乎因为李无相,并不想真独自走了,可又实在畏惧吴蒙和那些棺灵,也不想真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他这模样其实叫潘沐云在心里也又叹了口气——自己因为怨气侵袭,刚才有一瞬间甚至想夺了这洞府。可这赵奇能做到这种地步,可见曾剑秋之前说得没错,他这人本质并不坏……甚至能算得上很好的了。
于是潘沐云站起身,转脸看赫连集,低声说:“咱们出去吧,别累老曾自己动手了。外头还有个李师弟,可能……”
赫连集笑了一下,将飞剑捏在掌中:“我懂。行,我早就想会会六部玄教的炼神,看看到底有没有咱们的金丹强。今天,好,正是个好机会。”
两人正要向洞口走,赵奇却忽然打了个激灵,站起身。
他随手将潘沐云和赫连集一推,立即将两人重新推倒在地上。又大步行至洞口,站在曾剑秋身边。先皱眉向远处的密密麻麻的棺灵与遮天盖地般的棺城府看了看,又像个活人一样长长吐出口气,自脸上露出冷笑。
他此时的模样语气,与之前全都大不相同了,叫曾剑秋看的也是一愣。
“闹得很啊……闹得本公子头痛,眼睛痛。”赵奇开口。他的声音原本稍有些尖锐刺耳,然而此时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曾剑秋吃了一惊,再转脸看他,见他原本满口被血污糊住的牙齿,竟都变成了细密的獠牙。
赵奇又眯眼仔细看了看楼堡顶上的吴蒙:“你这人的口气,我很不喜欢啊。五岳真形教我是知道的,不过又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何况你一个区区炼神。这些人,我保下了。滚!”
第135章 祖师爷
曾剑秋倒吸一口凉气,一连往后退开三步,远离赵奇。他转脸去看潘沐云和赫连集,见两人脸上也全是惊骇。
潘沐云把眼珠往下动了动,曾剑秋就知道他是在示意下面那东西——那具巨大无比的妖王遗骸。
他心领神会,知道潘沐云在担心什么。
一个修行人入道,凡是有师承的,先教的就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想的不想。
这不是道德层面的事,而是说一些精怪野神之类。话虽如此说,然而天地之间许许多多的藏宝秘境、仙人遗迹,修行人总是会忍不住去探索的。
一旦招惹上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自己解决不了,没有师承的散修自然就是死了,或者比死更难受。而有师承的,师门也总是会有法子应对——三十六宗是从太一道里分出来的,但各宗的祖师就是原本的三十六位真仙,虽已被七位金仙大帝灭杀,可还有真灵气息留存在灵山当中,请下真灵,总能解决。
太一道就更不用说,教主姜介号称有太一真灵在身,自身功法又是破邪辟邪,也并不难办。
然而这些,说的还只是在阳间能接触的精怪野神。
最难缠的,其实是灵山里的东西。
东皇太一传法之前,这世上本是没有修行人的,人虽为天地灵气之精,但与野兽的分别也并不大,只是懂得聚落而居、火爨而食罢了。【注 1】
在那之前,既然没有修行人,也就不知道世上还有灵山。要等到第一批修士中有人死了,才知道灵山的存在。在此之前,灵山中的怨气已不知道累积了多久,因此这里面是许许多多隐秘的强大精怪的。
世上绝大多数的诡异法术,其实都是在请灵山中的精怪野神。这些能被请下来、为阳间人所知的,无论多么凶残暴戾,总也还知道世俗人情、生界规则。
而最为凶险的,就是灵山中那些长久以来不为人世所知的东西。
这意味着,那些东西的习性与阳间活人所习惯的截然不同,完全无法用什么善恶好恶去衡量。
而眼下这一个,世解集中没有记载,乡间志异无人提起,显然就应该属于最为凶险的那一类。它口中虽然说知道真形教、知道炼神,却也不清楚是不是从灵山里的怨鬼口中得知的。
如今看着,说要将自己这些人保下,可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又换了一副面孔!
吴蒙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作为棺城的山主,按照古时候的话来说,就是土皇帝。用现在的话来说,则是一城掌教。这么些年来,除去一个娄何、一个曾剑秋,无人违逆他,更不要提当着他的面呵斥一个“滚”字。
然而看着前方那巨大的妖王遗骸,这个“滚”字不但没激起他一丝一毫的不悦,反而叫他觉得在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赵奇第二眼,也没有再多说半句话——血雾中密密麻麻的棺灵忽然隐去,整个棺城府也只用了两三息的功夫就只剩下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再过上片刻的功夫血雾一卷,那轮廓也消失不见了。
遇到灵山里的这种东西,不看、不听、不想,立即切断所有联系,这才是上上之策!
等到前方的血雾平息,赵奇才转过脸,看向古洞之内。
三位剑侠站在一处,潘沐云和赫连集将飞剑握在手中,不叫他看见。曾剑秋的飞剑送了李无相,用腰间的匕首暂代,但也是正握着的,不叫刀刃朝向赵奇。
赵奇背着手,在洞口踱了两步,瞥了三人一眼、不屑地一笑,又将视线移开。
“你们这几个小东西,三个活人一个鬼,竟然胆子大到敢闯进我的脑子里来,有趣。”他面朝古洞之外,用力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甚至没有搅动周围的血雾,然而这巨大妖王骸骨之下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如蛆虫一般的怨鬼,一下子变得寂然无声——原本还有些血肉的,一下子成了黑色的干瘪皮囊。原本就只剩下骨骼的,一瞬间化为齑粉。这灵山的血海当中嘶嚎声永无歇止,可在这一刻竟然也忽的安静了一瞬间,倒叫三人耳中立即响起一片翁鸣,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流!
曾剑秋和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身上发麻——这灵山的最底下是血海,死去的怨鬼之类,都在这血海之中。更上层的,则不知有几重天,都被强大的神怪占据。
血海之中自然也有强者,可看眼前这东西……它应该待在上层天里吧?
怎么会在这儿!?
“多谢……”曾剑秋只吐出两个字,就在头脑中斟酌词语——该称呼这东西什么好?有些精怪最爱扮正神,有些则极度厌恶,看它这样子,实在说不好会喜欢哪一种。他想了又想,将牙一咬,“前辈相救……”
赵奇忽然大笑一声:“哈哈,其实有趣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曾剑秋愣了愣:“我?”
“闭嘴。”赵奇忽然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本公子跟你这种浊物说话了吗?”
曾剑秋沉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才听着真正的赵奇的声音,怯生生的、诚惶诚恐:“那……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