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晋阳电视台是以五万元拿下的一年播映权,并将播出时间提前到晚上八点整,意图抢先吸引观众。
从省台越往下,采购价就越少。
与此同时。
晋阳市话剧团宿舍区。
一间略显陈旧的筒子楼单元房内,不到二十岁的宁皓,刚刚结束了一天在剧团舞美设计的工作。
他个子不高,眉眼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父母是长治钢铁公司的普通工人,家境寻常。
他自幼喜爱绘画,后来考入晋省电影学校学习美术设计,毕业后分配到这省城的话剧团工作。
工作稳定,却并非他内心真正的渴望。
他枕头下藏着一本被翻烂了的《电影语言》,闲暇时总爱摆弄那台破旧的海鸥相机,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亲手执导属于自己的电影,用镜头讲述故事。
他早早地把那台十四英寸的金星牌电视机调到了晋阳电视台。
对于月薪不过几百元的他来说,花几十块钱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是奢侈的,电视台播放的电影是他接触光影世界最主要、最经济的窗口。
他听说今晚要播一部新式的“电视电影”,片名很有趣,叫《疯狂的彩票》,据说是北影厂那帮人搞出来的新玩意儿。
晚上八点整,熟悉的台标音乐过后,《疯狂的彩票》开始了。
片头是北影厂经典的工农兵厂标,紧接着打出了“电影厂电视剧生产协作联盟出品”、“盛影传媒联合制作”的字样,以及导演吴一一、编剧、联合编剧王盛、主演的名字。
没有冗长的片头动画,直接切入剧情——
九十年代的京城胡同,一张意外中奖的万元彩票,在一群小人物之间阴差阳错地流转。
下岗的钳工师傅、精明的胡同大妈、梦想发财的待业青年、假装深情的骗子……各色人物轮番登场,为了这张小小的纸片,上演了一出出令人捧腹又心酸的闹剧。
宁皓一开始只是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但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镜头语言干净利落,虽然能看出成本限制,但构图颇有想法,几个胡同的空镜和人物特写都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时代印记。
演员的表演自然生动,没有舞台剧的夸张,更像是身边真实存在的人。
最打动他的是故事本身,荒诞的情节背后,是对市井百态敏锐的观察和温和的讽刺,那些小人物的渴望、挣扎、善良与狡黠,都显得那么真实可信。
“一张彩票,搅动一池春水……这编剧有点意思。”
宁皓摩挲着下巴,看得入了神。
剧中那个痴迷摄影、用老旧相机记录胡同变迁的待业青年角色,尤其让他产生了共鸣。
他看着青年在逼仄的房间里冲洗照片,眼神里对远方和艺术的憧憬,仿佛看到了某个时空下的自己。
电视机里,剧情推向高潮。
彩票最终在一场啼笑皆非的追逐中不知所踪,但每个卷入其中的人,似乎都在这场闹剧中得到了某种解脱或感悟。
片尾曲响起,是一首带着京味儿民谣风格的歌曲,旋律简单,歌词却意味深长,大概唱的是“一梦黄粱”的荒诞。
片尾曲结束。
电视里开始播放广告。
宁皓却还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是晋阳城平凡的夜景,远处工厂的灯光星星点点。
他的内心却波澜起伏。
这种制作模式……
电视电影?
成本不高,周期短,故事贴近生活,通过电视台直接送到千家万户的荧屏上。
这似乎……是一条路?
一条可能让他这样的年轻人,绕过传统电影厂那高高在上的门槛,触碰到导演梦的路径?
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中国青年报》上看到的那篇关于北影厂和王盛的报道。
“电视电影工业化流水线”、“三千越甲可吞吴”……当时只觉得是遥远的传奇,此刻看着这部刚刚播完的《疯狂的彩票》,那些文字变得具体而清晰起来。
“北影厂……王盛……”
宁皓低声念叨着,眼中闪烁起一种混合着羡慕、向往和强烈求知欲的光芒。
或许,他不该只满足于在话剧团画布景,或许,他应该试着写点什么,拍点什么,哪怕只是用那台海鸥相机……
……
这一夜,类似的情景在全国无数个家庭上演。
在冰城,一个叫董成鹏的少年,看着《疯狂的彩票》里那些接地气的幽默桥段,笑得前仰后合,对一块看电视的同桌说:“这比那些晚会小品有意思多了!”
在蓉城,一位姓陈的杂志编辑,边看边点头:“这种反映普通人生活的片子,才有生命力。”
在羊城,一家士多店的老板把电视音量调大,吸引了不少街坊驻足观看,议论着剧情……
在江南水乡,在西北小镇,在无数个闪烁着荧光的窗户后面,《疯狂的彩票》以其独特的魅力,悄然叩动着观众的心扉。
开年八剑的第一剑,毫无疑问,横贯神州!
第122章:有梦就要去追
次日。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周日。
凌晨四点半,京城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与寂静。
北太平庄的胡同深处,范小胖蹑手蹑脚地锁上那间月租三百的小南房房门,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味儿的凉气,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旧外套,朝着北影厂的方向走去。
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张昨晚用硬纸板自制的“简历牌”,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演员:范小胖。出演作品:《女强人》(刘雪桦老师介绍)”。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资历”了。
《女强人》其实后期制作都还没完成,更别提播出,但在举目无亲的京城,这已是她全部的信心的来源。
五点整,北影厂那标志性的大门还笼罩在黎明前的昏暗里,但门口的空地上却已聚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三五成群,或低声交谈,或默默抽烟,眼神都齐刷刷地盯着厂门方向,像一群等待头鱼带领的沙丁鱼。
这就是京城底层演艺圈的缩影——“蹲活儿”的群演大军。
范小胖的心怦怦直跳,既兴奋又紧张。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找了个不显眼但又能被看到的角落,怯生生地举起了自己的牌子。
一个十五岁、面容姣好却带着明显稚气的小姑娘,举着个写着“出演《女强人》”的牌子,在这群大多面容沧桑、衣着普通的老群演中,显得格外扎眼。
很快,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便聚焦过来。
“哟,这谁家小孩儿?毛还没长齐就出来混剧组了?”一个叼着烟卷、满脸油光的中年汉子嗤笑道。
“《女强人》?啥戏啊?没听说过啊?刘雪桦?哪个刘雪桦?吹牛的吧?”旁边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大婶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范小胖听见。
“假的吧?现在的小孩儿,为了混个脸熟,啥都敢往牌子上写。”另一个瘦高个男人附和着,语气带着讥讽。
范小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火烧一样。
她可以忍受艰苦,可以忍受孤独,但唯独不能忍受别人质疑她的努力和那点微薄的“资历”。
“谁吹牛了!”
范小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但眼神却毫不退缩地迎向那些质疑的目光:“《女强人》就是刘雪桦老师介绍我演的!戏都拍完了!只是还没播而已!你们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
她的反击像颗小炸弹,让周围安静了一瞬。那花棉袄大婶被噎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哼了一声:“哟,还挺厉害?就算真的,一个没播的戏,算啥资历?在这地界儿,得看真章!有本事,让副导演点名要你啊?”
“就是!拿个没影儿的戏唬谁呢?”瘦高个继续煽风点火:“我看你就是想瞎了心,以为举个牌子就能被挑中?告诉你,这北影厂门口,最不缺的就是做梦的!”
嘲讽的话语越来越难听,像针一样扎在范小胖心上。
她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在这里示弱,只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我做我的梦,碍着你们什么事了?”范小胖挺直了瘦小的身板,伶牙俐齿地反驳:“刘雪桦老师认可我,才给我机会!你们呢?除了在这嚼舌根,还会什么?有本事自己也去拍个戏啊!哪怕是个没名的戏呢!”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一些老群演的痛处。
他们常年混迹于此,大多只能演些没有台词、一晃而过的背景板,真正能拿到有名字角色的凤毛麟角。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那油光汉子上前一步,似乎想吓唬她。
“干什么?”范小胖虽然心里害怕,却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想欺负人?我叫人了啊!保卫科就在那边!”
或许是她的气势起了作用,或许是怕真惹来麻烦,那汉子悻悻地退了回去,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了,但那种无形的排斥和轻视感,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范小胖赢了这场小小的口舌之争,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
她重新举好牌子,倔强地站在原地,像一株在料峭春寒中顽强生长的小草。
天色渐渐放亮,北影厂的大门打开,陆续有工作人员和车辆进出。不时有看似剧组的人出来,人群便一阵骚动,蜂拥而上。
“要五个男的,四十岁上下,演路人!”
“需要几个女群众,穿自己衣服就行,一天二十!”
……
每一次吆喝,都伴随着激烈的竞争和快速的筛选。
范小胖努力地往前挤,高高举起自己的牌子,大声喊着“我我我!我能演!”,但她的年龄、性别和那张过于漂亮却缺乏“路人感”的脸蛋,在这种需要特定形象的低端群演市场中,反而成了劣势。
要么是嫌她太小,要么是觉得她太扎眼,不适合当背景板。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太阳越升越高,驱散了晨雾,也晒干了范小胖眼角那点不争气的湿意。
她从凌晨站到日上三竿,腿脚酸麻,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却连一个最微小的角色都没等到。
身边不断有人被挑走,带着满足或麻木的表情跟着剧组的人进厂。
也有像她一样空守了一上午的人,骂骂咧咧或垂头丧气地离开,准备明天再来。
范小胖看着那些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巍峨的北影厂大门,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
“难道……真的不行吗?”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但下一刻,她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个软弱的念头甩出去。
“不行!范小胖,你不能就这么认输!”她在心里对自己呐喊:“才第一天而已!王盛那么厉害的人,肯定也吃过很多苦!我一定可以的!”
她给自己打着气,揉了揉发僵的脸,决定先去填饱肚子,下午再想想别的办法。
……
傍晚,夕阳给北太平庄的街道镀上一层暖金色。
范小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北影厂门口又守了一个下午,依旧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