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路思考了一会，摩挲了一下铅笔的笔杆。
随后笔尖落在了房子的右侧，细细画出了一株小巧的树。
这棵树在形象上像是某种观赏树，高度只有房子的四分之一，李明路描绘出了相当多树皮、乃至于树叶的细节，还添加了部分浮在土壤上面的根系。
这一刹那南祝仁有一种感觉，这棵树以及屋子的细节丰富到有些突兀了，它们和空旷的背景比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成名画家的作品和一个小孩子的作品强行糅杂到了一起，根本就不是一个画风、甚至不像是一个图层上面的东西。
李明路再次陷入灵感枯竭，抬头问：“画了房子、树之后，还要画人？”
面对李明路的第二次提问，南祝仁依旧言简意赅：“对。”
这回李明路没有思考太久，直接在树下画了一个火柴人，结束。
这个火柴人的画风倒是和背景的画风相当一致。
却也和一旁的房子、树木对比得更加突兀了。
“画好了。”李明路道。
好家伙。
【房树人绘画测试】，李明路就真的只画了一栋房子、一棵树、以及一个人。
整张纸还有大片的空白。
如果不算那栋最大的屋子，树、人的部分加起来不过占据纸张十分之一不到的面积。
南祝仁直接开口：“没有别的想画的了吗？”
李明路解释：“我平时画画的时候会有些公式、参考之类的，用来丰富图画的细节，让图画看上去更加完整，也更好……卖。”
“但你刚刚说想到什么就画什么，你说房、树、人，一时间我想到的也就是房、树、人了。”
李明路抬头看了一眼南祝仁，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多画一点，让这幅画更好看一些？”
第99章 家庭和责任
要不要再多画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明路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
南祝仁眼神一凝。
同时脑子里面闪过一个词——【不配得感】。
【不配得感】是抑郁症一个很重要的症状，即当抑郁症患者面对别人的关心之时，会认为自己配不上他人的关心，并因此产生愧疚，进一步加重病情。
都说不要对抑郁症患者乱关心，这就是重要的原因。
出于这种【不配得感】，一般人主要会有以下两种反应：
一、建立极强的防御体系，拒绝别人的任何帮助。
二、过度为他人付出，让自身为他人的损耗大于从他人身上的获得，以此减轻自己从他人身上获得帮助的不安。
但此刻，李明路所展现出的【不配得感】有些太强了。
面对南祝仁的咨询，李明路有些过于配合，乃至于主动去做各种各样的延伸。
似乎他认为南祝仁的咨询，也是他不配获得的一种“帮助”。
【虽然说不配得感主要会延伸出两种反应，但抑郁症一般都只会防御，因为此刻他们自身的能量不足以支持他们从头开始发展出“过度为他人付出”的这种行为倾向。】
【所以……李明路的这种不配得感，是在患病之前就有的？】
【甚至于，这是他的病因之一？】
咨询师似乎接近了什么东西。
南祝仁早已熟练一心二用，他心下记录着李明路的反应并进行分析，另一边则继续着对李明路的【房树人绘画测试】。
“不，不用再加内容了。这幅画现在的样子就是最好的。”南祝仁笑道。
随后南祝仁微微调整了一下画作的角度。
在刚刚完成房树人绘画的时候，李明路主动把画拉了拉，使其正对着南祝仁。
而现在南祝仁又重新把角度调了回去，让李明路直面画上的一切。
对方已经把潜意识具象化出来了，接下来需要让他去面对。
“这栋房子是什么？”南祝仁指着最中心的画。
“家。”李明路的回答简洁明了。
“家里有什么呢？”
李明路抿了抿嘴，指着那栋虽然很大，但是紧闭门窗、了无生气的房子道：
“我儿子、闺女，还有我老婆。”
南祝仁表示理解，又指向右边的小树：“这棵树呢，有品种吗？”
“……没有。”
“那就是完全虚拟的作品。我看到它有漂亮的树皮和扎实的根，其他有什么特点吗？比如会开花结果？”
李明路思考了一会，用了很长时间。
这场咨询持续了快五十分钟，这么长久的交流和思考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情。
“其实，我在画它的时候没有刻意去设计皮和根……所以要说开花结果的话，应该也没有吧。”
南祝仁点头表示了然，并且和心中的猜想开始印证。
……
选择房树人来为一位画家测试，其实是掺杂了一些额外变量的。因为南祝仁不知道李明路会不会存在什么奇怪的绘画肌肉记忆，比如习惯性地把东西画得格外绚烂。
这种职业方面的习惯很可能会干扰结果。
但现在既然李明路处于一个极其排斥绘画的状态，而绘画出来的东西也都是不带任何设计感的纯潜意识反应。
那李明路的画家身份反而是一种帮助，因为他的绘画表达更加直观。
而现在再针对这颗树来分析——
在【房树人】绘画中，“树”是生命力的代表；同时，“树皮”一定程度上会反应“心理敏感性”，“树根”则指向“过去的创伤”。
这种判断方式不绝对，但是可以为南祝仁的猜测、以及之后的咨询指明方向。
同理，“房屋”也有这个作用。
……
南祝仁最后指向火柴人。
“他呢，这个小人有什么创作意图吗？”
“这是我，他正要出去工作。”李明路道。
“是你？”
“对。”李明路道，“这是我画的画，然后上面有个小人……似乎只能是我了。”
看着那个单调且线条滑稽的格外小的小人，李明路目光有些无奈。
“那你在画里正在干什么？”
“工作，或者说……正在去工作的路上。”
“我记得你是画家？是在外面有自己的画室吗？”
“不……我的画室在家里。我老婆给我布置了一个画室。”
“看样子她很支持你的工作啊。”
南祝仁停了停，随后利用先前整合的信息，提出了咨询至今来第一个具有攻击性的问题：
“但既然如此——你工作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离开家呢？”
话题狠狠顿住。
南祝仁可以看到李明路的肩胛开始发力，用力往中间收紧。这个动作是为了尽可能地增加背部的面积，保护胸腹。
换而言之，是一种极强的防御。
【而防御出现的关键是——“老婆”？】
针对抑郁性质的病人，南祝仁不想要逼得太过。
尤其现在还是在第一次咨询中。
既然李明路已经激出了防御，那么就带着现有的信息适可而止，以此之后再进行验证和布置就行了。
南祝仁做出翻阅手中资料的样子，开始做结束的总结。
“我看了之前咨询师对你的咨询总结，发现你的压力主要来源于自己的工作。哪怕你现在正在对抗自己的负面情绪，哪怕你负面情绪的来源之一就是工作，但你现在依旧在画画，是吗？”
“对……因为我要养家。”
“所以你是一个非常具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我很敬仰这一点。”南祝仁在积极关注之中加了一点自我表达。
“如果我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会希望自己也有和你一样的担当。”
李明路又狠狠缩了一下肩胛，展现出对夸赞的极强防御与不适。
但在缩了这一下之后，他的肩膀很快放松了下去。
是有被支持到。
“今天算是第一次试咨询，我们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我对你的情况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具体的干预还需要制定计划；如果之后你也选择了我们咨询中心的话，我们在下次咨询开始之前可以先提前交流一下。”
“另外，我看你的家属——应该是你的太太吧——也跟着一起来了，我一会可以和她简单沟通一会吗？”
李明路点点头：“可以。事实上我选哪个咨询师，也都是我老婆来决定的。”
第100章 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李明路的妻子叫做王穗。
每次李明路做咨询干预的时候，都是王穗作为陪同。
这回也不例外。
她对于等待这种事情已经相当熟练，一般都有耐心。
唯有今天例外。
此刻坐在大厅里面，王穗时不时地看一眼咨询室的方向，然后再看一眼、两眼、三眼、四眼卢佳，看她的脸、她的身材、她的衣服、她的首饰。
“需要再为您倒一杯茶吗？”卢佳在这种极其刺目的眼神中显得游刃有余，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王穗眉头不由地一皱，撇撇嘴：“不用了。”
她拿着小册子的手不断地给自己扇风，越扇越快，越扇越烦躁。
终于——
“咔嚓”一声，咨询室的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