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左侧的梅黛丝没有接话,而是静静抬起眼,
目光落向下方那个身穿帝都裁缝手制礼服、头发一丝不乱、举止克制却无法完全遮掩其“异地平民”气质的东方男子。
她的眼神冷静而审慎,像审阅一页未经记录的残稿。直到那一瞬——她微不可察地一震。
不是出于情绪,而是命纹反震。
她脑海深处某一处命图短暂共振,一句模糊低语穿透意识:
“他乃吾之上——他即是命。”
梅黛丝的眼神略有晃动,惊疑在一瞬间穿过她的意识,
但很快,她重新调整了视线与气息,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让他进来的人……是‘她’。”她语气平静,淡淡地回应。
她口中的“她”,无需解释——塞莉安。
“血族。”奥利昂轻哂一声,语调中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他们从未学会什么叫礼仪。”
艾德尔始终没有开口,他坐在王子高席的一隅,靠着窗沿,神情平静,目光沉沉看着舞池,仿佛已对王室惯有的演绎失去了参与欲望。
此时,镜殿穹顶光芒收束,所有命纹光轨缓缓沉入地面,一道悠扬、空灵的号角响起,自穹顶镜面层层回响。
王室主持人随即登台,一袭淡金礼袍拂地,声音清朗:
“特瑞安王室谨代表王都贵族群体,宣布本届‘贵与血之舞’——正式启幕。”
大厅四周烛火瞬时升亮,镜面重新旋转。
主持人继续宣读:
“借此王室盛宴之夜,我王族亦愿向远道而来的永夜血盟使节——塞莉安殿下,致以诚挚敬意与最高礼节。”
“特瑞安王座在此正式向贵方表示遗憾之意——对于王都局势中不慎波及贵族王女之不幸事件,王室愿予以修复,恳请原谅。”
“愿旧盟之血不干,愿昔日之约不折。”
此一段辞令,文义之中兼具外交、安抚与象征姿态,听来温和,
实则如同在镜面之上贴出一层薄冰——既不真诚,也不能驳回。
塞莉安未动,仅低头微一点头,礼仪至此,已够。
司命则不作回应,只静立如影,淡淡望向光轨尽头。
这一刻,他和她像是被剥离出的异色,和整座光灿辉煌的镜殿显得格格不入。
就在此时,艾德尔忽然起身,未被任何人召唤,亦未发一语。
他自高席缓缓而下,沿侧阶而行,步伐稳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场沉思的终点上。
他没有看向塞莉安,只是径直走向司命。
那一瞬,塞莉安的神情变了,脚尖微微偏转,右手悄然贴上腰侧短剑的柄部。
司命却始终站在原地,回头看向来者,嘴角带着他惯有的温和微笑,那种令人熟悉、却无法判断真意的模糊笑意。
艾德尔站定,低声开口:
“晨星主编阁下。原以为我们会在军事听证会……或审判庭上见面。”
司命行了一礼,姿态得体却极简:
“王子殿下显然过誉,我不过是个搬运信息的人。”
艾德尔没有回应他的客套,只是稍稍靠近一步,声音低沉:
“我知道你是‘她’的同伴。”
这一句,让司命原本云淡风轻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他不再笑了,目光中闪过一抹真正的锐利。
艾德尔盯着他,继续道:
“你是‘迷失者号’上活下来的人。雷克斯、伊恩、她……我知道你们都还在。”
“但我也提醒你一句:特瑞安的王座可以忍很多事,但它——不能容忍被颠覆。”
司命轻轻一笑,语调仍旧平缓,却不再虚伪:
“我没打算颠覆它。”
他顿了顿,仿佛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
“我只想……看它颠倒。”
艾德尔眉头动了动。
那不是一句挑衅,更像是一把无声插入王座结构中的楔子。
这时,镜殿四周响起一阵悠长的圆舞曲,光轨再度激活。
贵族们如同被解封的雕塑,纷纷起身入场,音乐、命纹与阴谋交织着回归表面的华美。
艾德尔什么也没再说,只转身回到了王子高席。
而司命与塞莉安,则依旧站在光轨边沿,没有起舞,也没有融入。
他们像两枚留在棋盘边缘的异色棋子,等着别人先犯错。
今晚这场舞会,自此之后,已非宴会。
它是仪式,是赌局,是剧本第一幕。
而命运的引子,已悄然落下。
在王座之上的高台侧廊,莉赛莉雅静静地看着舞池中央那两道黑与红的身影。
她没有说话,直到站在她身边的玛琳低声凑近。
莉赛莉雅这才收回一点神色,唇角微动,语气低沉却清晰,仿佛为自己下结论,也仿佛在为整个王都翻到下一页:
“他不是命运的编织者。”
玛琳微微一怔,疑惑中还带着不敢贸然追问的谨慎:
“殿下?”
莉赛莉雅望向下方,目光如掠过历史厚册上某一段不愿启封的页边注脚:
“他是命运那页,永远不想被读出的脚注。”
乐声再次响起,旋律层层推高,水晶吊灯下的光线在空中折转,贵族的脚步重新交织进舞曲的拍点中。
裙裾如绸,交谈如丝,优雅依旧。
可镜面下的命纹轨迹,却已经悄然开始扭曲。
光不再是纯粹的流动,而是在某种干扰下,像涟漪般颤动。
圆舞曲已奏至第三段。
宴会中心,水晶灯柱如火焰吊下,光线在每一片水晶上震颤。
那些交谈中的贵族依旧在微笑,举杯,却在词与词之间的缝隙藏刀:
一字轻挑,一个停顿,便能让一场联姻或一段盟约灰飞烟灭。
而在舞池边,司命换了一只酒杯,独自站在一根镌有银杏花纹的雕柱之后。
他没有跳舞——当然不会。
他的视线缓慢扫过全场,既不注视任何人,也不回避任何视线。
他不是来参与舞会的,他是来等一场戏正式开场的。
那道熟悉的气息,终于靠近了。
清冽、肃穆,隐隐带着神圣香气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像封圣仪式上的香灰中渗出的一滴血。
是她。
梅黛丝。
她没有随从,没有神职人员陪行,独自踏入人群。
她的长裙曳地,银灰色的礼袍外披只系一条极细的礼链。
她没有佩权杖,却比任何人都让贵族自动让出路径;
她掩盖命纹,却仿佛每一步都在神明的图腾上。
她径直走向司命,未行礼、未寒暄,开口便是祭坛裁决般的冰冷直指:
“你是引发编号暴动的人。”
不是疑问,是定罪。
司命只是抬眼,举杯致意,语气带着那种无比温和却令人极其不适的礼貌:
“我只是个主编。我做的是传播,不是暴动。”
梅黛丝不动,只侧了侧头,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杯葡萄酒上。
那不是一个盯着酒杯的眼神,而像是在看一件不该被凡人触碰的神圣器物——不洁,甚至冒犯。
她语气低下去一分,却更加凌厉:
“你以谎言混淆真理,以火焰污染信仰。你操弄舆论,误导军属,掩护叛徒……”
她踏前半步,嗓音压低,却句句锋利得像落锤: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司命终于收起笑意。
他缓缓将酒杯放下,指尖仍触着杯沿,语气不高,却每个字都像一枚锋锐的刺刀缓缓旋入胸骨:
“当然知道。”
“我在做一件,比你还要可怕的事。”
他顿了顿,眼神在她眼前定格:
“我在说真话。”
梅黛丝眼神剧震。
一瞬间,一股无可解释的压迫从她识海深处涌起——不是某种灵压,
不是威胁,而是……一种近乎“屈从”的本能冲动。
像是神官在面对圣物时被迫低头。
她下意识地吸了口气,识海命纹高速旋转,如教会钟楼中被狂风扯响的铜铃。
她立刻察觉到了异常。
这不是司命在“说话”。
这是某种意志,透过他的身体、语言、甚至呼吸与视线,在对她下达“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