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白色伏尔加停在荣宝斋门口,李哲推开车门,提着黑色公文包下车,黑色西装衬得他精神头十足。
荣宝斋的朱漆大门敞着,门楣上“荣宝斋”三个鎏金大字晒得发亮,门两边黑底金字的楹联。门前两级青石板被踩得溜光,几个提鸟笼的老爷子正扎堆儿闲聊。
李哲刚站定,就见洪三从里头快步跑出来,深蓝色卡其布夹克领口别着枚英雄钢笔,脸上笑出俩酒窝:“李老弟,你来了。”
“洪哥,劳您久等了。”
“我也是刚来,进去跟我表哥打了个招呼,他那正好有顾客做鉴定,得稍等一会。”
“不着急。”李哲应了一声,跟着洪三往里走,墨香、木头味儿混着旧纸的气息一下子扑过来。
正厅挺敞亮,头顶雕花木梁上吊着几盏黄铜吊灯,光洒在博古架上,亮堂堂的。
架子上摆得满当当:玻璃罩里的青花瓷瓶,缠枝莲纹细得能看清纹路;卷轴书画排得整整齐齐,露出来的题跋上,名家印章红得扎眼;还有些小玉件、石印章,在光底下泛着润润的光。
柜台后站着几个穿深蓝色对襟褂子的店员,跟客人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倒让这厅堂多了股文雅劲儿。
“咱去偏厅等,那儿清净,我表哥平时就搁那儿给人看东西。”洪三边说边拽着李哲往里头走,绕过摆着大端砚的展台,就进了偏厅。
偏厅比正厅小点儿,墙上挂着几幅近现代的画,角落摆张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里侧长柜台后,一张宽大红木书桌摆着放大镜、手电筒、软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坐在那儿,齐肩黑发梳到耳后,浅灰色中山装穿在身上,看着稳当又温和。
这会儿,那男人正盯着一位大爷手里的物件看。
大爷约莫六十来岁,蓝色劳动布褂子洗得发白,手里攥着个白瓷杯,杯口还沾着圈茶渍,攥得指节都发白。
洪三凑到李哲耳边小声说:“瞧见没?那就是我表哥郑彦博,等他给这大爷看完,咱再跟他说你的事儿。”
李哲点点头,找个圆凳坐下,刚扫了两眼偏厅的摆设,就被大爷的大嗓门吸引了注意力。
“你仔细瞅瞅!拿放大镜看清楚!”只见大爷“当”的一声,把白瓷杯往桌上一放,杯子撞得桌面都颤了颤。
这杯子小巧玲珑,矮壁平底,杯口微微往外撇,杯身上画着只大公鸡,旁边几只小鸡啄米,笔触倒还细致。
大爷指着杯子,下巴一抬:“我找你鉴定,不是让你蒙事!是考考你,认不认得这宝贝!”
郑彦博脸上还带着笑,拿起放大镜凑到杯子前,仔细看了看釉色和图案,又翻过杯子瞧了瞧底款,放下放大镜,语气平平地说:“大爷,不瞒您说,这杯子是新的。”
“新的?”大爷像是听见了笑话,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指着郑彦博就嚷嚷:“我看你才是新的!刚入行没几天吧?就敢在这儿瞎咋呼!”
周围看藏品的客人听见动静,都扭头往这边看,眼神里满是好奇。
郑彦博没被大爷的火气冲着,依旧笑呵呵的:“大爷,您先别上火,我跟您说说为啥是新的,您听听在理不在理。”
“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大爷猛地拿起杯子,手指戳着杯壁上的大公鸡:“你看清楚了,这画多真,颜色多正!你啥都不懂,还敢在荣宝斋当鉴定师,这不是糊弄人嘛!”
郑彦博耐着性子,依旧温和:“大爷,您这杯子,是仿成化斗彩鸡缸杯。”
“仿品?”大爷眼睛一瞪,脸瞬间红得像关公,拍着桌子就站起来:“要是我这是仿品,那市面上就没真东西了!你可别搞错了,是你没眼光,不认识真宝贝,还在这儿胡说八道!”
周围客人有的悄悄往后退,有的还往前凑了凑,想看看咋收场。
郑彦博依旧坐得笔直,语气诚恳:“大爷,我知道您听了不痛快,我能理解,但这东西,确实是新的,没争议。”
大爷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喘着粗气:“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荣宝斋的鉴定师到底啥水平!我们家宝贝多着呢,本来还想多拿几件让你长长眼,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大爷一挥手,指着郑彦博的鼻子,“我就知道你水平不行,才只带这一只来试试水!”
郑彦博闻言,还带着笑:“大爷,听您这意思,家里还有不少类似的宝贝?”
“那可不!”大爷下巴抬得更高了,语气里满是得意:“就像这样的杯子,我们家还有五只呢!本来想让你开开眼,现在看你这水平,算了吧,不给你看了!”
郑彦博轻轻点头,拿起杯子托在手里,慢悠悠地说:“大爷,咱先不说您这杯子,聊聊真正的成化斗彩鸡缸杯。那是明代成化年间的珍品,距今五百多年了。
特点特别明显:杯身小巧,胎质细,釉色润,上面的图案都是工匠精心画的,公鸡的神态、小鸡的动作都活灵活现。
而且存世量特别少,全世界加起来也就二十只左右,大部分在故宫和宝岛故宫,真正在市场上流通的,不会超过三只。”
说到这儿,他把杯子递到大爷面前:“您再看看您这只,釉色太亮,没有老物件的包浆。
图案笔触虽细,却少了古画的韵味,一眼就能看出是新仿的,还是刚做出来的那种。而且……”
郑彦博话还没说完,大爷突然一把抢过杯子,生怕再听出啥“坏话”,怒气冲冲地说:“你别而且了!净在这儿胡说八道!我不让你看了,你算老几啊,也配评价我的宝贝!”
郑彦博没生气,依旧笑着:“大爷,您别激动,拿稳杯子,慢点走,别摔着了。这杯子虽说不是珍品,也是您的心爱之物不是?”
“哼!”大爷冷哼一声,突然带着点炫耀:“告诉你,之前宝岛故宫还打电话让我捐宝贝呢!我都没同意!就你还敢说我的宝贝是假的?你有啥资格!”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旧报纸,将‘鸡缸杯’裹在里面。
郑彦博看着他的动作,又提醒:“大爷,您用报纸裹着不安全,容易摔。回头买个专门装瓷器的盒子。”
“算了吧你!”大爷白了他一眼,语气不屑:“你懂个啥!”
说完,大爷一扭头,把裹着杯子的报纸团塞进衣服内兜,双手紧紧护着,梗着脖子走出偏厅,嘴里还嘟囔着“啥水平啊!还荣宝斋呢。”
等大爷走远了,洪三忍不住笑出了声,拍着李哲的肩膀:“老弟,这大爷也太逗了!比我上次去剧院听评书还可乐!”
李哲脸上带着浅笑,露出回忆的神色,这大爷让他想到了一个后世的团体,叫‘国宝帮’——一群特喜欢收藏,但分不清真假,还特固执的人。
总觉得自己手里的是稀世珍品,别人说假还不乐意。
有句话特形象:‘故宫一件我一件,故宫没有在我家,故宫全假我全真’。
当然,事情都有两面性,这些国宝帮的大爷虽然偏执了点、激进些,但愿意花钱买这些东西,也算是给收藏市场添了点活力,间接帮着经济发展了。
……
洪三走到郑彦博跟前,脸上堆笑:“表哥,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李哲老弟!人家是做大生意的,今儿特意来荣宝斋,想挑几件靠谱的收藏品。”
郑彦博站起身,主动伸出右手:“李同志,让您久等了。”
李哲赶紧握住他的手,笑道:“郑师傅,幸会幸会。”
郑彦博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咱慢慢聊。荣宝斋藏品不少,你先说说想侧重看哪类,我好针对性给你介绍。”
说到古玩收藏,李哲并不陌生。
他很喜欢看鉴宝类节目,从最早王刚主持的《鉴宝》节目,到后来某音上各种鉴宝直播,他几乎期期不落。
那些专家拿着放大镜,对着个不起眼的瓷瓶,或是一幅泛黄的字画,就能絮絮叨叨讲半天背后的历史、工艺,最后报出个让人咋舌的价格,每次都看得他心潮澎湃。
那时候他也就图个乐呵,没特意记什么,可看得多了,一些藏品的名字、特征,还是不自觉刻在了脑子里。
比如一提起近现代书画,他能想起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说到陶瓷器,元青花、明成化、清三代的名号也不陌生。
当然,真要让他自己鉴定,他连釉色和包浆都分不清,只能靠上辈子的记忆,找那些未来升值潜力大的宝贝。
他心里门儿清:要是现在就价格高昂的藏品,以他目前的资金根本买不起;但有些藏品现在看着不起眼、价格低,说不定就是未来的“潜力股”。
昨天回家后,他还特意坐在台灯下琢磨收藏的事——收藏品大多有升值价值,可不同藏品的升值空间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在他看来,只升值几倍或十几倍的藏品,根本不值得入手。
进入九十年代后,经济会快速发展,人民币通胀也会加剧,要是涨幅连通胀都跑不赢,这样的藏品还有啥投资意义?
他暗暗打定主意:这个年代买藏品,至少得有数十甚至上百倍的升值空间,否则绝不出手。
第255章 羡慕
“李同志,心里有大致方向了吗?”郑彦博见他半天没吭声,又开口问了一句。
李哲这才回过神,连忙点头:“郑师傅,我想先看看书画和陶瓷器一类的。”
郑彦博应了声“好”,起身领着两人穿过偏厅——偏厅墙上挂着几幅没装裱的字画,地上还堆着几个木箱子——来到正厅西侧的书画展区。
这里的展柜都装着透明玻璃,灯光柔和地洒在一幅幅卷轴上,墨迹和色彩看得清清楚楚。
郑彦博走到第一个展柜前,指着一幅浅绛彩山水图:“这幅是周元亮先生的《江州渔猎图》,他很擅长笔墨技法,你看这山石的皴法,还有水面的波纹,都透着股雅致劲儿,是他四十年代的作品。
现在要价两千二百块,周先生在京津书画圈有点名气,算是稳当的藏品。”
李哲凑到玻璃前仔细瞅,画面中山水渔隐的意境确实不错,可他上辈子在鉴宝节目里,压根没听过周元亮的名字,心里立刻有了判断——宁可漏过不能错买!
他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接着,郑彦博又带他走到另一个展柜,指着一幅花鸟图:“这是王雪涛的学生孙其峰的《山雀图》,孙先生擅长画花鸟,你看这牡丹的花瓣层次,还有麻雀的神态,都特别生动,是他六十年代的精品。
现在要价两千五百块,孙先生的画现在就有不少人喜欢。”
李哲依旧认真看着,还是没什么印象。
随后,几人转到陶瓷器展区。
郑彦博从展柜里取出一个青花缠枝莲纹罐,小心地放在铺着绒布的桌子上:“这是清代光绪年间的民窑青花罐,你看这青花发色,浓淡适中,缠枝莲纹的线条也很流畅,就是罐口有个小磕皮——
你看这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所以要价一千八百块。
光绪民窑精品存世量不算多,往后翻个两三倍很稳妥。”
李哲接过他递来的放大镜,蹲在桌边看了看罐口的磕皮,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价格低,涨幅也不够。
之后,郑彦博又介绍了民国时期的粉彩人物碗,要价一千三百块,清代道光年间的青花盘,要价一千块。
这些藏品都不算出名,李哲对它们毫无印象,心里清楚这些藏品后续升值潜力都不大,全程只是默默观察,没流露出任何兴趣。
一旁的洪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等郑彦博介绍完,赶紧拉着他走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表哥,李哲老弟手里有不少外汇券,他眼光高,想找些价值更高、未来能暴涨的收藏品,刚才这些他都没瞧上,本来还想着待会儿去友谊商店碰碰运气呢。”
郑彦博一听“外汇券”,眼睛瞬间亮了,连忙转过身看向李哲,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李同志,其实荣宝斋还有内柜,里面藏着不少珍贵藏品,一般只卖给国内高级干部、特殊人士,或者外国友人,有外汇券也可以购买。
刚才给你看的,都是普通展区的藏品,内柜的藏品才是真正有大潜力的。”
李哲一听“内柜”,顿时来了精神,往前凑了半步:“郑师傅,内柜里有哪些藏品?”
郑彦博领着两人走到偏厅最里面的一个红木柜子前——那柜子看着就年头不短,柜门上还雕着缠枝莲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缓缓拉开柜门。
柜子里铺着深红色的绒布,整齐地摆放着几件藏品。
郑彦博先取出一幅卷轴,两只手小心地展开,生怕给弄坏了:“这幅是齐白石的《墨虾图》,你看这虾的形态,虾身的通透感,还有虾须的灵动,都是齐白石的典型风格,是他晚年的作品。
现在要价八万六千外汇券,齐白石的画不用多说,往后几十年,价格肯定会稳步上升。”
李哲凑过去,眼睛紧紧盯着画中的虾,齐白石的画作自然不用多说,只要是精品画作绝对价值连城。
可兴奋过后,他又有些担心,他不懂书画鉴定,担心买到假货。
郑彦博收好墨虾图,弯腰取出另一幅卷轴。他手上动作比刚才还轻,像是怕碰疼了什么宝贝,一点点把绢布展开时。“你再瞧瞧这个——”
他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张大千四十年代画的《青城山水图》,是他从敦煌临摹回来的作品,价值九万二千外汇券。”
李哲凑过去看,只见画里的山峦是透亮的青绿,岩壁泛着赭石的暖调,山脚那座寺庙的院墙更是明黄得晃眼,颜色浓得像要滴下来,却又层层叠叠透着劲。
“你仔细看这色彩。”郑彦博用指腹轻轻蹭了蹭画边,“张大千在敦煌待了三年,天天对着那些老壁画临摹,回来后画风全变了。他最会用这种艳色,却一点不扎眼,你看这山水,又厚重又灵,像是能走进去似的。”
他顿了顿,又指着画脚那行题跋:“你看这字的笔锋,还有这印章的印泥色,都是那会儿的老样子。”
李哲的目光还黏在那片明黄院墙上,心里早亮堂了——上辈子虽没见过这幅《青城山水图》,但鉴宝节目里专门说过,张大千从敦煌回来那段时间的画,因为掺了壁画的技法,往后升值的空间大得很。
这两位大师的作品作品收藏价值极高,但仿品也不少,李哲有些担忧道:“郑师傅,这画看着是不错,可我不懂鉴定……”
郑彦博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这内柜的东西,都是荣宝斋从老藏家手里收的真货,平时主要给高级干部和外国友人看的,谁敢弄假货?你要是不放心,随便找国内的鉴定专家看都没问题。”
李哲看着张大千的《青城山水图》,心里更满意了,可对假货的担忧还是没完全消除,眉头依旧没舒展开。
郑彦博看出了他的顾虑,接着说:“李同志,要是你还担心,这样——我们荣宝斋可以请几位国内知名的鉴定大师,比如徐邦达或启功先生,让他们来给您做鉴定,鉴定费由荣宝斋承担,你看怎么样?”
这两位的大名,李哲经常在鉴宝节目中听到,都是书画鉴定领域的‘泰斗级’人物,行业地位和专业权威性被广泛认可。
如果没有荣宝斋的关系,估计他想见都未必见得到,“这两位先生能出鉴定书吗?”
郑彦博想了想,答道:“可以,但两位先生都是国家级鉴定核心成员,公务和学术任务繁重,具体哪一位能来和到场时间都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