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41节

  戴鹏正站直了身体看向唐玄伊。心中忽有一沉,惊觉眼前这人的气质似乎一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感觉并非是他的错觉,而是眼前之人已经不需要再收敛那站在山顶之上俯瞰下者的傲然。

  那双眸,不仅有着看透人心的深邃,还有着他曾经也有过,也向往过,也坚持过,最后终于烟消云散的正气。

  这一刻,戴鹏正才真真正正地看清楚这个人,那连对视都会让他胆怯的人。

  戴鹏正下意识垂下眼帘,用着幽幽之声回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请唐大理的。”

  “那就不需要废话了,可别让杜大夫等久了。”唐玄伊先一步离开,步伐带着凛冽。

  陈县尉及衙役都下意识挪开步子让路,似在心底某处,还是有着一种不知名的畏惧。

  明明,他们才是形势的主导者。

  戴鹏正长吁一口气,看看眼前窗口洒入的微光,眼神有些暗淡,半晌,也离开了这间房。

  ……

  当唐玄伊再度踏入医馆的时候,正午的阳已经毒辣地刺在地上。

  医馆里的护卫明显多了不少,在县衙的人将唐玄伊带来时,所有人不约而同都定住了,像是没有魂魄的人偶一样,目光直直地追随着唐玄伊的身影。

  不过这一次,他们却没在那纱幔缥缈的正堂停留,而是朝着后院走去。

  头戴八卦面具的无生早已等在灌木丛前,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只为带一人来的情形,面具下淡出一声轻蔑的闷哼。随后缓慢扬起手,示意县衙的人到此止步。

  戴鹏正的职责也完成了,带着其他人后退,给唐玄伊留出了空间。

  无生半步走到唐玄伊面前,眼洞下的眸依旧是带着半分慵懒。

  “幸会。”低沉沙哑的声音飘出。

  唐玄伊微颔首,不失礼貌。

  面具下又轻笑一声,“杜大夫在里面等候来客,请吧。”让了半步,请唐玄伊先行。

  “有劳了。”唐玄伊也不忸怩,没有半点犹豫的扬起步直接迈进灌木丛。

  气氛,骤变。

  唐玄伊看了眼脚下宛如秋末的枯叶,抬起头,几乎不见半点绿色。仿佛有一瞬的错觉,觉得这里与方才所处之地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这一回,无生走在了前面给唐玄伊带路,唐玄伊也主动随他而走。若在别人看来,反倒像是来什么地方做客而已。

  “你就这样将我放在后面,不怕我想办法离开吗?”

  “想离开的话,早就离开了。”无生笑,“这里,不正是目的所在?”

  唐玄伊动了一丝唇角,“说的也是。”

  “你不该进来的。”无生忽而冷下了声音,“对这个地方好奇的人很多,来的人也很多。但,从未有人离开。”

  “那就,赌赌我是否受上天眷顾了。”

  “上天……”无生轻声嗤笑,“从来都喜欢戏谑人间。”

  说完这句,无生便不再说话了。

  唐玄伊侧眸看向烈阳下的苍茫大地,发现这是一条通往某个山谷的路。随着前行,周围开始零星的有蜜蜂出现,原本那一片荒芜之地,也渐渐开始添置了颜色。

  红,一大片红。

  唐玄伊望向那片红,是一片种植了许多花的地方……许多红色的花。

  花丛中偶尔可以看到几个人,那些人身形枯瘦,动作迟缓,看到唐玄伊过来时,也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木讷地站在那里,像是幽魂一样用着晦暗死寂的眼神看向他。

  行走的途中,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想要冲向唐玄伊,用着虚软的声音喊着“救我,救我出去”,最后不是自己无力地摔倒在地,就是被什么其他的人一顿乱打,然后像草芥一样扔在旁边,任他困苦呻吟。

  而其他那些站在那里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仅是闷下头继续去打理那些美艳的花,似乎这就是他们死去前最后的使命。

  走着走着,一股弥漫着奇异香味的白雾缭绕在了眼前,像是进入了一个梦境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虚幻。

  笑声,一些迷醉的笑声伴着迷雾泛起。

  六座被雪色纱帘遮住的四方亭刺入眼底,它们分居两侧,缥缈的纱的那头晃动着鬼魅一样的身影,他们东倒西歪,笑着,亲吻着,甚至哭着。

  有那么一瞬,唐玄伊以为自己走入了阿鼻地狱,脚下的土壤都变得虚幻起来。

第75章 谈话

  站在四方亭外面驻守的几个人用着冷漠的眼神望着唐玄伊,他们对里面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偶尔撩开纱帘瞅上一眼,或是走进里面,抬着与死无异的人出来,又或者,根本抬的就是一些死人。

  可无论谁出来了,谁又进去了,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笑声,刺耳又可怖。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又是一群怎样的人……唐玄伊无法确定,也没有任何一起案件可以让他预判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是觉得,这整个地方,都渗透着一种疯狂。

  迷雾之后,隐约浮现出一个单独设立的房子,大概是正堂一类。

  这座正堂与外面的正堂完全是两个样子,它没有漂亮的花草装饰,没有飞舞的纱幔,就是用一些丑陋的石头生生堆砌出来的。上面爬满了藤蔓,像一根根绳索一样,紧紧勒住了这座正堂的每一个缝隙。给人带来的感觉,压抑、寒冷、异常的不适。

  这时,无生停下脚步,他站在了一边,默默地望着唐玄伊,一句话也没说。

  唐玄伊大致已经想到了什么人正在里面等他。

  他顿了片刻,推开被紧扣在框子里的一道厚重木门。“吱呀”声开了,没有预想的灰尘落地,干干净净,可门上腐朽的木却嵌着一种绝望与死寂。

  房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张陈旧的案几和两方旧损的席子,案几上摆放着一幅有些年份的古琴。午后的光透过顶上的一扇窗子洒在了房中,恰恰映在了杜一溪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就那样慵懒地倚靠在案几旁,一下又一下,没有半点起伏地拨弄着琴弦。但他却没看着什么,紧紧闭着那双眼,刺目的光将他的发染上了金黄,也将他的长睫装点得几近透明。

  唐玄伊忽然感觉,杜一溪与这房间是如此的融合,就像是这里才是杜一溪心中想要的,现在的杜一溪,也才是真正的杜一溪。

  身后的门被关上了,除了那束来自高窗上的光外,再无其他。

  房里石缝里蔓延着白露汇集水滴,慢慢拱起,满溢,然后坠落。一滴一滴的声响在空荡的石屋里敲打。

  杜一溪缓慢睁开了眼睛,然而他却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唐玄伊。瞳孔像墨染一样轻轻颤动着。神情迷离而飘忽。

  思索了好一会儿,杜一溪才将目光停在了唐玄伊的身上。方才的迷离转为了一种包含着极度冰冷怒意的平静。

  他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咳了两声,朝唐玄伊的走来。

  “唐大理……”杜一溪边说边走,似乎还有些虚弱,可一双眼却像是一把刀一样,直直地凝视着唐玄伊的深眸,“你终于……还是进来了。”端起双手,“进来我真正的客室了……”说着,他自己在房里环视了一番,“如何?”又蓦地朝唐玄伊走了两步,与他近在咫尺,“这里,是我杜一溪对您致以的最高之礼。唐大理。”

  唐玄伊从容不迫地回道:“我以为,杜大夫正生我的气呢。”他也环视了下四周,微皱眉,“这里虽不及外面幽静,但也尚可,劳烦杜大夫接待了。”

  杜一溪的笑脸一点一点的冷下来了。

  “唐玄伊!!”他突然咬牙低吼了一声,“都已经落在了我的手上,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在你看来,向我们这种身处流放之地的人,就如此不值一提吗?!所以你才会三分四次戏弄于我!!三番四次踩在我的头上!”杜一溪忽然歇斯底里,白皙的脖颈隐隐现出了鼓起的青筋。

  “这与流放之地无关,而是我实在想不到,在你这里,有什么值得我更加在意的事……不过在我看来,就算我什么也没做,你还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唐玄伊冷漠地哼笑一声,走近半步,“你,在怕我吗?杜大夫。”

  杜一溪浑身一震,瞪圆了那细长的眼睛。唐玄伊的话就像一把锥刺一样,一点点凿着他心头一块本就腐坏流脓的血肉。他的脸开始颤动,逐渐堆起了包含着众多情绪的夸张而扭曲的表情,但到最后他却眉头一展,笑了,大笑,狂笑,笑到扬起双手在石房里旋转了半圈。

  猛地一甩袖,他恶狠狠地回头看向唐玄伊,“我怕你?我为什么要怕!大理寺想要窥探这里的人不止唐卿一人!不照样都死在了我的手里!”

  唐玄伊眸子蓦地一跳。

  杜一溪见状更亢奋了,他压下了即将爆发的性子,一步步走近,“我突然想起来了,对,对啊……大理寺……就是你们大理寺的人,曾经在临死前,还傻兮兮的相信自己可以离开……挣扎着,最后死得比谁都难看,叫什么来着……”杜一溪拧眉思索,忽然狞笑一声,“陆云平!”

  唐玄伊后齿突然咬紧,气息只一瞬间便凝结了一层逼人的冷霜。

  这是长久以来,唐玄伊第一次露出这样情绪上的破绽,杜一溪恰好捕捉到。

  “唐大理果然是识得他的。”杜一溪挑起右眉,笑得邪恶,“那么刚好,你进来,便是与他做个伴,免得他孤单了。”

  话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他迅速逃开黑布捂唇,再掀开时,唇下沾了一星半点的血迹。

  杜一溪迅速擦去,然后重新窥看唐玄伊的神情。

  但出乎杜一溪意料的是,唐玄伊没有激烈反驳他,也没有恨不能马上掐住他的脖子,只在他抬头的一瞬,便已恢复成先前的无懈可击,而后平静地说道:“那么,杜大夫接下来想怎么做,直接给我个干脆?这样也好,反正,人总是有一死的。”

  杜一溪的唇角狠狠抽了一下。

  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不哭喊?为什么不被他踩在脚下?为什么不像蝼蚁一样为求一线生机撕碎自己的尊严?为什么……不像当年的他一样?

  攥着黑布的手一点点攥起,一股重叠了某种悲愤的情绪逐渐笼罩在了杜一溪的身上。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杜一溪才重新说道:“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怕死?”

第76章 永别

  “所以,杜大夫怕死吗?”唐玄伊似看透了杜一溪的想法,轻描淡写地回道。

  杜一溪的脸更冷了,“唐大理这般激怒于我,真的不怕后果吗?”

  “后果不过是一个死,有何可惧?”

  “呵……”杜一溪笑了一声,继而又连续笑了几声,表情骤然一冷,“唐大理以为,经过这几番的戏弄,我会让大理这么容易就死了吗?”

  “哦?”唐玄伊好奇地晃动下身子,“这么说,杜大夫有什么新奇的家伙要让我见识一下了?”

  “我们慢慢来……虽然没有大理寺的花样那样眼花缭乱,但感受……”杜一溪扬唇,似笑非笑地说:“相信我,不会比大理寺更差的。”

  唐玄伊浅浅勾起薄唇一角,凝视杜一溪道:“唐玄伊,拭目以待。”

  杜一溪就像是初见时那样,礼貌地颔首做礼,然后踏着有些微晃的脚步从唐玄伊身边走过,推了门,一束微光有洋洋洒洒地落了进来。

  “永别了,唐大理。”杜一溪说完,身影渐渐被外面的光芒吞噬。

  杜一溪走了,光又打了进来,可片刻后,又被另一抹身影所遮挡。

  “在我看来,你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无生侧了身将木门顶开,准备给唐玄伊送行。

  唐玄伊回身出门,走过无生时,道了一句:“走着,瞧着。”本要扬步,又顿了一下,“顺便一问……听说杜大夫‘收容’过一个叫陆云平的人,您可曾见过?”

  面具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喘息,气息撞在面具上,泛出些许震音。

  “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但,该死的,总归要死的,问了,也只是在碑文上多刻一行名字罢了。唐卿与其关心那些死了的,不如想想,之后如何扛过杜大夫的‘问候’吧。”

  “也就是说,若我未死,便可以关心了吗?”唐玄伊仍旧没有任何波澜。

  无生看着唐玄伊,半晌,哼哼怪笑了几声,面具眼洞下的眸再度弯出了一抹弧度。

  唐玄伊也跟着浅笑一声,而后负手离开石屋。

  无生随手关上了木门,光,又再一次的被掩盖了。

  ……

  “嗯……”唐玄伊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人架到一座牢房里。

  他的呼吸有些虚弱,耳畔仍旧回响着长鞭落下的声音。身上哪里还是完整的,哪里已经皮开肉绽,他已经分不清了,只知道那种痛入骨髓的滋味已经遍及全身,直至变得麻木。

  他无力地躺在地上,望着那黑洞洞的天板,直到额角的汗水顺落在他的长睫上,用力眨了眨,才终于找回了一些真实感。

  唐玄伊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静默了许久许久,待意识清醒了一些才吃力地将上身撑起。

  “唔……”冷不丁地一声闷哼,又从他的薄唇中飘出。他用力咬住牙憋了一口气,将接踵而来的痛楚生生吞咽了下去,直到靠着侧面墙壁坐好,方才将这口气吐出,但胸口的起伏却加速了许多。

  “呵……”唐玄伊轻哼一声,“鞭刑……杜大夫也不过如此了。”

  唐玄伊平复了一下呼吸,而后才有了精神环视自己所在之处。

  这是一座暗牢,但是却没有一般牢房里的天窗,应当是建在地下。牢房三面封死,前面是一排熟悉的木柱,虽可以看向外面,但对面的牢房里却像笼罩着一层黑色迷雾般浑浊,倒是木柱前的过道有几分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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