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42节

  唐玄伊回想起进来时,每隔一会儿就会有光亮刺过自己的眼皮,粗略地算出了牢房的数量,并牢牢记在心底。

  外面的过道又有接连的脚步声传出了,唐玄伊稍侧头向外看去。

  两个身着白衣的护院押送着两个人回来,那两人身形枯瘦,神情呆滞,每走一步都会晃动。他们身上好像流着汗,又好像不是汗,像一层膜一样附着在干褶的肌肤上,在身上偶尔也可以见到一些乱爬的虫蚁。两人双脚光裸地踩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土,应该是想逃跑却被抓回来的。不过这二人身上却没有额外的伤,护卫也只是将他们抓回而已。

  按照他来时一路看到的情形,再配上杜一溪偏执的性子,按理不会这么完好无损的归来。除非是……

  不能伤的人。

  唐玄伊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样五个字。

  这时外面两人恰好从唐玄伊牢房前经过,其中一人视线晃过了唐玄伊的眼。

  那一眼,让唐玄伊的心都有些震动。

  因为那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是身陷地狱般的绝望。这种绝望并非是临近死亡才会有的,而恰恰是想死却不能死的怨恨。

  之后他们走了,像是两道虚无缥缈的幽魂般,也投入了一个个暗不见光的牢笼。

  稍稍冷静下来,唐玄伊这才感觉自己的皮肉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痛,他咬牙撑着,脑海里却闪过了杜一溪的话。

  陆云平已经死了,死在了他的手上。

  方才一直收敛着的情绪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唐玄伊的脸上,在抬眸的时候,深邃的黑底滑动着隐隐冷光。

  那并不是眼前亲人被手刃的悲恸与仇恨,而是沉睡在心中最底层,有些陌生,疏离,不真实的愤怒。

  “云平……你在这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唐玄伊哀伤地蹙紧眉心,搭放在地上的十指,若有似无地拢起。

  总会有机会知道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唐玄伊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一点点溢出的情绪,又一点点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墙壁突然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他的身后用石头在他靠着的这面墙上写着什么,一笔一划,时快时慢,偶尔也会停上一停,到最后索性在原处有节律地敲打。

  “去来固无迹……”缥缈的自言自语从隔壁而来,“还有什么来着,还有什么来着……”

第77章 隔壁

  这声音来得十分的近,并不像是从过道处传来的。

  唐玄伊抬起指尖在石壁上摩挲,感觉有那么一个地方探出了一些纤细的藤蔓须子,按理若是严丝合缝的青石砖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除非有空隙。旧年的牢房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要被垫开一丝空隙,便会逐渐松动,运气好的话……

  他又在附近探寻一番,发现那些藤蔓的细丝来自于一块青石砖的附近。

  唐玄伊以指腹估摸了一下位置,扣住一个边缘,向自己这边拽了一下。

  石砖动了。

  果然——!

  唐玄伊又用了一点力,将那石砖一点一点的抽开,终于在脱手后见到了一束来自隔壁的幽暗之光!

  他垂了长睫,冷峻的面上多了一抹浅笑。

  那面仍在窃窃私语。

  “动息如有情。”唐玄伊忽而回道。

  墙的那面安静了,片刻后,那石头突然以极快地速度书写着。

  “对、对……动息、动息……就是这句,就是这句!日落山水静,日落山水静……然后,然后——”

  唐玄伊又回道:“为君起松声。”

  墙后之人倒吸一口气,“叮”的一声,石子儿落了地。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声音的源头并不疏远,于是开始在墙后各处拍打,没一会儿,就见一只手从那石砖洞中伸了出来,并对着空洞四周摸了摸。

  “真的有洞,住这么久我竟然没有发现……”那边传来惊讶的声音,下一刻,那声音突然就贴在了那空隙中,地喊道,“你也喜欢王勃的诗吗?”

  唐玄伊撑起身,缓慢地走到空洞对面,又吃力地盘腿坐下,刚好对上了那拼了命抻着脖子往这边看的半张人脸。只是牢里光线昏暗,只能看清那朝上瞪着的两只大眼。乍一看去,倒还真有些恐怖了。尤其是在那双眼捕捉到唐玄伊后,将脸上移,绽放了笑容,露出一抹整齐漂亮如月牙般的皓齿。

  这让唐玄伊有些意外了,因为这样的笑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更确切的来说。自从他踏入俞县开始,就没见过这样的笑容。

  唐玄伊开始对这个人有点感兴趣了,他察觉到,这个年轻人行动灵活不像有伤的样子,也没有之前路过牢房时另外几人的那种阴郁。他有种感觉,这个人对杜一溪是有些特别的。

  “略知一二罢了。”唐玄伊回道,随即反问,“你喜欢吗?”

  那人点头如捣蒜,脸上又洋溢了一丝光彩的笑,“你可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以为,我迟早会忘记怎么说话了。”他又自顾自地笑了几声,脸上忽然一皱,将眼睛瞪成铜铃,直勾勾地望了唐玄伊一会儿,道:“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人迅速折回,不知翻找什么,接下来将数片边缘深色的叶递了过来。

  “这是过坛龙,将它咀嚼后敷在伤处,虽然不够多,但先紧着重的地方敷!”

  唐玄伊伸手借过,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下,确是岭南常见的止血草过坛龙。他按照男子的话艰难宽衣后将其咀嚼敷在一些伤口上,疼痛还是难免,唐玄伊拧了眉,但神情仍保持平稳,并说道:“不止诗词,原来你对草药颇为擅长。”顿顿,又接,“对了,尚未问你,如何称呼?”

  “我叫潘久,真是好久没说这个名字了,来这里的人都不在乎别人是谁,大致都没这份心情了。您还真是特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似的。”那面发出了一阵不好意思的笑,“另外,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立志当个云游四海的大夫……”

  “大夫?”唐玄伊眸底光晕闪烁了一下,“原来,在俞县,除了杜大夫,还有另外的大夫。”

  提到“杜大夫”三个字,对面的笑声停住了,陷入了一种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沉寂中。半晌,用有些干哑的声音说道:“我曾经是杜大夫的学徒……他,他是个很好的大夫,他——”那人急切的想替杜一溪解释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竟没有任何言辞可以道出。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后,潘久才幽幽而道:“其实,杜大夫曾经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你无法想象,他可以为了救一个不相识的人去放自己的血……”

  “既然他如此之善,为何你又身在此地?”唐玄伊问道。

  潘久哑然。

  “因为你认识的杜大夫,他变了,对吗?”唐玄伊又道。

  墙壁的那头,传来了蜷缩身体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几年前,杜大夫虽然也曾偶尔借酒消愁,但是从来没有打破过的医者戒律。我想不通为什么……一直想不通……”潘久忽然想到什么,迅速将脸贴向了洞处,“对了,您进来时见过杜大夫吗?他、他的病如何了?”

  唐玄伊回想起杜一溪在与自己对话时的状态,遂回道:“不久前刚吐了血,大概不是很好。”

  潘久喃喃而语:“不行呀……杜大夫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的,总是不听我的劝告。”

  “再在这里待下去?”唐玄伊眯眸,“杜大夫本不是这里的人吗?”

  “当然不是……”潘久接道,“杜大夫是少年时被带到岭南的,但我也只是曾听杜大夫提起过,为什么会来岭南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杜大夫的家族发生过巨大的变故,随着他的二伯一路被朝廷追杀才到了这边隐姓埋名。但洛阳人又岂能受得了这里的瘴气,身体每况愈下是自然的啊!”

  洛阳?

  唐玄伊眸底闪过一缕幽光。

  杜一溪是洛阳人?可杜一溪从未透露过这点,甚至刻意隐瞒起来。

  唐玄伊思忖,他若没记错,当年灵鬼团被斩首时,也是在东都洛阳进行的。戴县令也曾是洛阳的官员。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你可知,杜大夫改名前叫什么吗?”

  “其实杜大夫并没告诉过我,我也是帮杜大夫打扫时看到杜大夫房中有一本什袭珍藏的印子,上面写着……穆,不知是不是杜大夫过去的姓氏。”

  “穆?”唐玄伊似乎有些印象,但这个印象集中在了数年之前,“对了,既然你追随杜大夫已久,可是知道,俞县的事?”唐玄伊刻意沉下声,接道,“在我来这里的途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俞县。”

  潘久忽然倒吸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极端恐惧的事,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第78章 接近

  “我制止了,我制止了杜大夫……但、但杜大夫疯了,将反对他的人……将可能会窥探到他秘密的人……”潘久的身体开始颤抖,身子也蜷缩的越来越紧,“都是因为那个东西,都是因为那个东西……”

  “因为什么?杜大夫做了什么?”唐玄伊趁势追击。

  潘久颤抖的更加剧烈,突然转头看向唐玄伊,露出的那双眼睛可怕有赫人,似乎在一瞬间爬满了血丝。

  “杀了……全都杀了……流民,外来人……反对他的当地人……全死了……”潘久转过身贴在洞前,“不过不是杜大夫杀的……是这里的人,是俞县的人……他们全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全部都是!!”

  唐玄伊心口一紧,结合在废弃县城看到的尸骨,似乎已经想象到了屠戮的画面。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唐玄伊又问道。

  潘久开始咬自己的拇指,脸上逐渐蒙上了一层焦虑,“金子……因为金子……”

  “金子,什么金子?”唐玄伊复问,一步步紧逼着潘久。

  潘久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又一次回到了梦魇的那日,“药,杜大夫的药……只要可以守住杜大夫的秘密,俞县县民就可以不愁吃穿,而且、而且他们必须要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吃了杜大夫给的药……那药不能吃的,不能吃的……”

  “为什么杜大夫可以让他们不愁吃穿,为什么药不能吃?”唐玄伊不给潘久任何喘息的机会。

  潘久愣住了,下意识紧咬着唇,“不知道……我不知道……杜大夫只是每三个月就会让人送一批药离开岭南,送去哪里我并不知道……药,药……那药不能吃,是杜大夫的药,他自己也在吃……会死的,那药是有毒的……”

  “杜大夫知道吗?”

  “知道……知道……”潘久悲伤地皱起脸,“就是因为我阻止杜大夫,不让他吃,也不让他给其他人吃,所以……所以才被关在了这里。”

  “那药是什么样子的?”

  “黑色的……黑色的药丸,很小很小……可以控制人心,也可以让人毙命,两个结果只有微小的差距……杜大夫用了许多人来尝试这种药,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跪倒在了这种药下。”

  “你可知那小药丸是如何做出来的?”唐玄伊回想起戴德生的拿瓶药,然而里面却不是潘久说的那种黑色的药丸,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你说的这种药,是运走的那批药吗?杜大夫手里,有没有一种尝起来像是蜜一样的药?”

  “蜜?”潘久眼睛瞪大了,忽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继而又呕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唐玄伊向前凑了一点。

  潘久快速摇摇头,调整了下呼吸,“在这个地方,千万不要提这个字。这里——”

  话没说完,牢笼的过道里传来了开门声,零星地脚步陆陆续续涌了进来。紧接着,便是开牢门的声音。

  叮咣——!

  一声巨响突然从某个牢房传出来!

  “谁要他娘的吃这些东西,恶心死了!!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猎户整日吃这种甜了吧唧的东西!我要吃肉,听见没有,我要吃肉!!”

  “让你吃你就吃,费他娘的什么话!!”送饭人跟着大喊一声,接下来就是一些打揍的声音。

  “唔——!”不远处传来了灌喂的声音。

  “砰”的一声,牢房门关上了,没一会儿,声音逼近了隔壁潘久的牢房。

  潘久不像方才那人一般挣扎,听话地将饭拿了进来,牢门再一次的关上。

  但是奇怪的是,当人到唐玄伊牢房前时,却专门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了一些普通的饭菜,只搁在门口,连进都没进。而唐玄伊留意到,那盛饭的木盒里装着两份饭,除去他这一份外,明显还有一个人的。

  于是唐玄伊留了个心思,在几人浩浩荡荡继续前行的时候,来到牢房一角看向那边。

  那群人似乎到了一扇巨大的木门前,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牢房并非镂空,例外都看不到。

  护卫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将其中一把看起来不大一样的钥匙捏在手中,费力地打开厚重的锁。

  “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其中一人从木盒中端出一碗粥走了进去,里面隐隐传来一些干哑的呻吟声,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出来,并将空了的陶碗放回木盒中。

  差不多都结束了,那些人才原路返回,又是一阵关门声响彻过道。

  唐玄伊思忖着方才看到的一幕,觉得有些蹊跷。

  听隔壁传来了一声长长地叹息,唐玄伊便返回重新回到洞前,稍微看了一眼。

  且见放在隔壁潘久面前的是一只大陶碗,里面盛放着什么喝得东西,一股香甜味一点点溢出。

  潘久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右手拿着勺子,盛了一勺,抬起、放下、抬起、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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