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邢家女落落大方
邢岫烟微微一愣,抬眼看向了前面那道高挺壮实的背影。
锦服灿灿,金冠熠熠,是那般华贵耀眼。
自己只在姑妈出嫁那日才见过这等服饰呢。
她眯了眯眼,复又垂眸望路,蹙裙微步,一面落落大方地抿笑回道:
“那我便多谢姚公子援手之恩了。”
姚弘旭也笑:“邢姑娘既言谢我,不知可有谢礼呢?”
邢岫烟眯眼瞧了瞧他,面上笑意如初:“那不知公子想要什么谢礼呢?”
姚弘旭顿步回身,笑吟吟地打望着警觉止步的少女——
只见她生得高高瘦瘦,一身钗荆裙布,若非高束的纤腰之下,那比例惊人的修长双腿,大约只能算作清秀。
而在时人——比如那宝玉眼中,这点甚至还是妥妥的扣分项。
若非如此,以宝玉在女儿身上用心的功夫,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她和宝琴、李纹、李绮上京的时候,独独称赞后三者的容貌——甚至对薛蝌都赞不绝口,却对她熟视无睹。
不过,这些许是都和她的后天不足有关。
姚弘旭瞧过少女那几无润泽的肌肤——长期的营养不良甚至不能饱腹的后果;
那习惯性微微眯起的双眸——该是轻微近视的前兆;
还有那稍稍有些拱背缩肩的仪态——经常低头做活的后遗症,许是还要加上她有意显矮的缘故。
心中便不由轻轻一叹:明明父母双全,家世也该相当,却是比单亲家庭的尤二姐、尤三姐要可怜许多,可见世事弄人。
在原著那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总结出来,其父母糊涂无能,明明出身富裕之家,且在如今京城十两就能买一间的房价下,婚后至少十年都没能在苏州置办房舍,甚至只能租住在租金最便宜的庙产中。
最后更带着她上京去投靠邢夫人,一心想让她那位冷漠愚犟的姑妈给她家治房舍,帮盘缠。
而在邢夫人连苏州的房舍都不给治的情况下,他们还敢生此妄想,估计就是打着“卖女儿”的主意吧——
此世豪门大族惯有收养义女以作联姻的习惯,而亲戚女儿自然更胜一筹。
最后果然也如他们所愿,邢岫烟的好品格被薛姨妈瞧上,和薛蝌订了婚。
却似乎无人在意过邢岫烟自己的心意和那尴尬的处境。
盯着眼前微微出神的青年,邢岫烟蹙眉敛裙,小步轻挪,忍着脚底的丝丝咯痛,往后退了三尺。
见他仍未有动作,方才稍稍舒了口气,稍稍扬声道:
“姚公子再不说,我便要家去了。”
姚弘旭业已回神,抱歉地拱了拱手,也不多加解释,只笑说道:
“我本是京城人,日前才到苏州,又久闻这太湖美景甲于天下,不知可否聘姑娘为向导,稍作一游呢?”
“我原要报公子的援手之恩,‘聘’字自然不必再提,只是这两三日家中事忙......”
邢岫烟微微沉思,神色歉然:“等到二十八日之后,公子觉得怎样呢?”
“这...我明日将要离苏,归期未定,且回来之后就要北上,大概是难赴此约了。”
姚弘旭稍作沉吟,而后便洒脱一笑:
“既如此,此约权且作罢,不过异日若在京城相遇,我倒可为邢姑娘做个导游的。”
说着他瞧瞧天色,便当先往山下去了。
这人可真真奇怪!
妙玉姐姐生得那般颜色,也不见他多瞧一眼,偏看着自己失了神......
如今又说什么在京城相遇的怪话......我一个女儿家好好地去京城做什么呢?
邢岫烟悄悄抿了抿唇,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一时转过了一道山弯,道边有一方大青石,上面被歇脚的香客游人坐得圆润光滑。
邢岫烟看了看前头脚步轻快如初的姚弘旭,又看了看上下暂时无人的山径,因就悄悄挪步过去侧身坐了,借着巨石遮掩,飞快地将绣鞋褪下,倒出了几粒圆滚滚的小石子,而后忙又穿好起身。
整个过程不过才三五息的工夫。
她轻轻跺了跺脚,感受着鞋底久违的舒适,不觉就弯了眉眼。
又看看来路,仍无半个人影,再回身往下,只见姚弘旭仍在背身走着,望着并无察觉。
她心中偷偷一笑,又微微揉了揉仍在作痛的小腹,便忙忙快步跟上。
一时到了山口,高泰等人早从茶舍起身,忙忙迎了上来。
邢岫烟便看着那青年矫健地翻身上马,笑着朝她揖别,又左右张望一阵,最后领着几个护卫往西南去了。
虽说西南不是回城的路,但那边靠近太湖渡口,周边街市繁华,他大约是独自游湖赏景去了罢。
邢岫烟稍稍一想,又轻轻瞪了眼茶舍角落里惊讶望来的自家哥哥,也不打招呼便挎起书包往家去了。
“喂!大丫头,大丫头?!”
脸红身胖的邢砚钧追出茶舍连喊了几声却未得半点回应,只得悻悻回来,讪讪笑道:
“这丫头肯定是被妙玉师太带坏了,如今竟也变得不爱理人了。”
“欸!邢兄此言差矣!令妹怎好跟妙玉师傅相比的?
妙玉师傅那可是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至于令妹嘛......”
“那就只能算是东施效颦了!”
“哈哈哈哈......史兄真真妙评!”
角落里那桌穿绸裹缎的富家公子正在移到临栏的专座,一面闹哄哄地打着趣。
邢砚钧毫不辩驳,反还赔笑不住,小意地在末位陪坐了。
众人笑过一阵,小二上了丰盛茶点。
为首那个“肥头胖耳”的史公子“咕噜噜”灌了一杯碧螺春,又嫌弃地“呸”了几口沫子,方才招呼过众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
“诸位兄台可知,方才过去那位......是何等身份?”
众人瞧着他那乌青隐隐的眼眶,还有洋洋得意的神情,不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都是捧场,哄得他高兴说道:
“昨儿我娘带我去林府去谢...去走亲戚,可是听到那位唤史老太君的女儿‘姨妈’的。
所以啊,他肯定就是先史侯的孙子!自然也就是我的堂兄了!”
众人脸上满是惊叹,心下却总觉哪里不对。
正纳闷着,忽就见这史公子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向外躬身:“史大可见过堂兄!”
“堂兄?你是昨儿那史县令的儿子?”
茶舍外,姚弘旭驻马而望,看着那鼻青脸肿的胖子一脸谄媚地点头不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他认错人了。
然后扫视了一圈离席而避的公子哥,随口问了句:
“诸位常在此处混迹,想是知道邢家姑娘的住处?”
众人愣了一愣,不觉都转眼看向了脸上渐渐溢满狂喜的邢砚钧。
第118章 贾门妇薄情寡恩
玄墓山所在之光福里,是一座嵌入太湖的半岛,南、西、北三面为太湖萦抱,本地居民多以渔业为生。
而境内又有玄墓、邓尉、米堆、虎山等大小山丘20余座,如蟠香寺这类寺庵大大小小更有三五十处,各有香客捐赠房舍土地,积年下来很是不少。
各家寺庙为彰显佛法慈悲,吸纳世俗香火,就将这些零成本又免税赋的房舍低价出租,吸引了好些囊中羞涩的县中家庭寓居于此。
而这些外来人在此处无地无产,又少有资本开店经商,故而多以替商户做绣工来养家糊口。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家家养蚕,户户刺绣”的盛景,其中各家男子却以游手好闲居多,吃酒赌钱的也不在少数。
蟠香寺东南边的滚绣弄邢家便是如此。
邢岫烟推开半掩的大门,轻步进了小院,入眼便是一株绚烂的桃树,新买的小丫头篆儿正在廊下洒扫。
原是哥哥几次说亲都被女方嫌着家里没体面,娘才咬咬牙花了半吊钱买了个小丫头给他使唤,可是哥哥又嫌她生得面黄肌瘦不肯要,如今便在家里做些杂活。
邢岫烟朝着怯生生地喊着“姑娘”的篆儿点了点头,又朝正房里接出来的邢母福了福:“娘,我回来了。”
说着便跺了跺脚,又拍了拍裙面浮灰,抬步往西厢房走去。
兴冲冲迎出门来的邢母瞧清她胳膊上挎着的瘪瘪包裹,不禁呆在了原地:
“大丫头,点心呢?”
“娘忘了吗?今儿是斋日啊。”
邢岫烟随口解释一句,便进了自家卧房,还随手闩上了门。
邢母大失所望,当即拉长了脸训道:
“你这个败家的蠢丫头!
头里我就说,让你过了斋日再上去,偏你等不及要去还书,绣活都没做完就要出门了!
这下好了罢,平白就少了大几十钱的好点心!”
屋内邢岫烟收好了书,正在脱换衣裳,闻言只笑吟吟地回道:“娘,那我以后再不去了可好?”
邢母直被气得哽住,却也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生怕她真就不再去了,一时不敢深说。
只是面上多少有些过不去,又见篆儿拄着扫帚藏在柱子后面偷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立马上赶两步抢过扫帚,朝着她身上就抽打起来,一面大口啐道:
“好个作死的小蹄子,逮着了机会就躲懒!看老娘打不死你!”
“瞧你这干了吧唧的模样,如今连半吊钱都卖不出了,每天还要白吃我家两碗粥,真他娘的是个赔钱货!”
“从今儿起,每天就一碗粥,多了没有!
叫你这小蹄子好好长长记性,看看以后还敢不敢躲懒!”
瘦瘦小小的篆儿也不敢躲,只被打得哭个不住,口内连连哀求,却反叫刑母打骂得越发起劲。
房内,邢岫烟秀眉紧蹙,探手摸了摸左肋处那块淤青,有些吃痛地咬了咬唇。
心中有些担忧被妙音那一下撞伤了骨头,但也只能等过两日再决定去不去看大夫。
毕竟看一次病,抓两剂药,可就得上百钱了。
她复又穿好中衣,外头换上了家常袄裙,便开门出到院中,从邢母手中夺下扫帚,一面无奈地劝说道:
“篆儿原就是因为生得瘦弱才卖得便宜,娘既要给哥哥买丫鬟,又何必省这几两银子呢?
再有,家里下人若被饿死了,户主可是要被县里叫去讯问的,到时候就不是这些饭钱的事了。”
邢母踮着脚也没抢回扫帚,只得又恨恨地拧了两下篆儿,才忿忿回房去了:
“死了正好!就该让衙门把你爹逮去!省得他成日家在外头吃酒赌钱!”
邢岫烟轻轻一叹,将扫帚还给了篆儿,又帮她擦了擦鼻涕眼泪,才扭身跟进了房:“娘,家里七厘散还有吗?”
窗前榻上,邢母刚端起绣绷,闻言就骂:“怎么?才打两下就要涂药了?老娘可没那些闲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