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三拳如今身陷囹圄,难免会胡乱攀诬,还请六爷万万明辨秋毫。”
姚弘旭笑容和煦:
“好说,好说,汪伯父既知道了我的身份,也就该知道节外生枝非我所求,只要能完了捐输,我自然是懒待多事的。”
若非情知如此,自己也不会登门了。
汪朝宗微微松了口气,躬身告辞而去。
那铁三拳果然是某些人的黑手套——专门用来脱逃盐课和杂税浮费的。
也是,如今一斤盐出盐场的时候只有一两文,但到了引岸的批发价却涨到了每斤50到90文不等,而这成本的大头来自于各个环节的吃拿卡要。
但私盐就没这个烦恼了,哪怕只按市价的一半售卖,其中的利润也远超盐商正价销售所得。
所以盐商们与其让这钱被别人赚了,不如自己亲自下场捞钱,反正如今市场上供不应求,这种操作也并不耽误每年完成销售指标。
可人口的增长终究会放缓,而私盐的泛滥易却纵不易制,到头来侵蚀的还是国家盐税的根基和朝廷统治的稳定。
姚弘旭神色幽幽地目送着汪朝宗远去,心内生起难明的忧虑和无奈。
得益于前世的积累,他虽能看得稍远一些,但受限于眼下的身份,捅破此事,将这些人绳之以法并不符合他的利益。
反倒是替他们遮掩过去,借此收服作为自家父子夺嫡的助力,才是上上之道。
因此,那铁三拳就很关键了。
姚弘旭目光微凝,淡淡开口:“高晋。”
高晋躬身:“属下在。”
姚弘旭语气随意:
“即刻起,寸步不离地守住铁三拳,他若死了,你功不抵过;
他若无事,则两功并赏,回京便晋你为三等侍卫(从五品)。”
“喏!”
高晋目光骤亮,领命而去。
这高晋虽有些爱表现,但办事也还算得力。
姚弘旭微微放下了心,又打发了高泰去找傅恒——如果他没猜错,眼下扬州地面上盯着白龙帮的不在少数。
但只要受总督节制的扬州营不动,以傅恒的能为自然能将事情办得妥帖。
他瞧了瞧天边日头,踱步回了盐院,转进了软禁婉儿的偏僻小院。
回程途中,那铁三拳哪怕再是遮掩,却总不自觉地去关注她,而那婉儿虽一直怯怯地缩在船舱角落,也不时偷眼去看五花大绑的铁三拳。
排除狗血的一见钟情,这两人必然有些其他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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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散天外,掩映夕阳时。
当接到消息的林如海从仪征匆匆赶回时,见到的便是盐院中门大开,一架架牛车不停往返,满箱满箱的财货院中一角堆得高高。
他抚须打量了半晌,直到听得身后问候,才回身失笑道:
“我的好侄儿,这般大功却是让姨爹受之有愧啊。”
成书于兴泰三十八年的最新版《两淮盐法志》明文有载,两淮巡盐御史的有三大权力。
一是督销额引,即督促江南、江西、湖广、河南等地的知府、知县完成每年的销售指标;
二是察照盐官盐民,上至盐司,中到盐商,下到盐丁,都在其管辖范围;
三就是缉捕私贩,除能辖制盐捕营外,各府县皂快衙役也须听令缉私。
而从制度上看,权力和责任是统一的,因此朝廷考察两淮巡盐御史的政绩,看的也就是这三方面。
如今完成第一项只能算是无过,第二项又讲究个和光同尘,只有第三项才能和历任拉开差距。
尤其是这白龙帮历经数任盐政未被剿灭,就更是大大的加分项了。
第89章 如海轻言拒长史
姚弘旭却含笑谦让着没有应,等大家进了二堂归座,又屏退了闲人,方才让傅恒将事情原原本本汇报了一遍。
而后他又递过一本了财货清单,亲自介绍道:
“今儿共抄得现银六千三百多两,各家钱庄的存票三万五千两有奇,私盐五百七十余引,其余绸缎布匹、米肉菜蔬等若干。”
“这些盐商竟贪得无厌至如此地步?”
林如海有些惊讶地翻看着清单,一面渐渐蹙起了眉头:
“若这白龙帮真是几家堂商扶持起来的,这十余年下来却不该只有这些才对......”
说着他又看了眼姚弘旭:“那铁三拳可交代了?”
姚弘旭摇头:“他倒很讲江湖义气,虽用过了几次刑,但仍坚持要先放了白龙帮帮众,他才愿意开口。”
他隐瞒了先前从婉儿口中问出的消息,毕竟此世没有DNA检测,亲缘关系是没法佐证的,就连婉儿自己也不大相信。
虽然那铁三拳看起来深信不疑就是了。
“痴心妄想!真真刁民!”
林如海气得一把将清单拍在案上,起身踱步了几个来回,却渐渐平息了怒气,沉吟着向姚弘旭道:
“扬州盐商里七成都是徽商,单堂商就有萧、汪、鲍、毕、黄这五家。
如今他们既愿下力,又有薛家太太真心相助,侄儿完捐自然在即,只等捐银入库我便会具折奏陈。
不过北面府县近日已经收到钦差令谕,责成预备食宿,想来雍王不日将至,大约侄儿也不好多待了?”
姚弘旭会意点头:
“姨爹说的正是,此次我私自出京,就不好去拜见四伯了,因此这白龙帮的案子还得劳驾姨爹费心。”
这是将白龙帮的善后交给了林如海,换取他最后上折助自己做实功劳。
至于之后林如海和那几家盐商之间如何博弈,又能从白龙帮和盐商身上得到多少好处,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林如海闻听此言不由欣慰非常,又听说张、马两家在外厅等候良久,当即便领人过去应付。
张四可和马德昌正在厅内急得唉声叹气,踱步不止,一见林如海过来便忙围了上去问安诉苦: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今儿那六家倒行逆施,竟绕过了务本堂,强行把百万的捐输摊派了下去,还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林如海扫了眼马德昌身后那垂首而立的白胖子,泰然归座,面容沉肃道:
“公道?捐输为民,不是公道?执行本院的盐令,不是公道?”
说着又盯向了涨红脸的马德昌:
“本院还听闻,马堂商口口声声说,只要剿了白龙帮就立刻同意捐输。
如今白龙帮已烟消云散,务本堂的决议就算通过了才是,何来绕过了务本堂一说?”
马德昌急道:
“大人明鉴啊,我那是被汪朝宗他们蒙骗了,那白龙帮原来竟是替他们徽州人做事的,他们这分明是和六...和姜夫子唱了一出双簧啊。”
张四可也忙附和:
“萧、汪、鲍、毕、黄五家竟敢涉贩私盐,实不堪再任堂商之职,大人应该将其黜落,重新增选才是啊。”
“白龙帮之案尚在调查之中,本院自有决断。”
林如海神色不变,语气平淡:
“若徽商当真有此恶迹,还能瞒过几任盐政、盐司,尔等秦商、晋商...想来也没少帮衬罢?”
陕西人马德昌和山西人张四可一时面色骤变,连忙摆手否认:
“大人何出此言?我们都是老实人的,最最遵纪守法了,远不比他们徽商奸诈啊。”
“既是老实人,那就按本院的盐令去准备捐输罢。
天色不早了,本院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林如海随口一笑,端起茶来。
马德昌、张四可都是语滞。
姜铎只得轻叹一声,越过二人上前一揖:
“下官拜见盐政大人,不知大人......能否请那位小爷出来一见。”
(ps:巡盐御史的文移座次位同督抚。)
林如海沉默着没有说话。
心虚的马德昌早躬着身子退了出去,满头雾水的张四可愣了一愣,还是从心地跟了上去。
林如海这才出声:“姜长史?请坐罢。”
姜铎笑意艰难:“坐就不必了,敢问弘旭王子......”
林如海摆了摆手:“本院这儿只有弘旭侄儿。”
姜铎敛去了笑意,语气有些严肃:“难道林大人真要与殿下为难?”
林如海笑容如故:“姜大人言重了,这百万捐输不正是为了雍王爷修河赈灾所筹吗?”
“大人既然心意已决,那下官便请告辞了,只是十爷......可未必是口好灶的。”
姜铎深深瞧他一眼,躬身揖辞而去。
“十爷......十爷纵无夺嫡之望,却也不会让新主忌惮啊。”
林如海踱步送去门外,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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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姚弘旭送走林如海后,便让傅恒留下与何思道交接,自己则转去了盐院监牢。
原还有些空荡的牢房里此刻早已塞得满满,绝大多数都是白龙帮的骨干。
至于剩下的帮众和妇孺,则被送去了盐司收押——那儿地方比较大,里面还设有女监。
依现行律法,这种武装贩盐,首领、骨干或死或流,从者杖一百,徒三年。
至于妇女,则不论罪,哪怕被查明参与过贩卖私盐,其罪责则由丈夫儿子承担,自己并不用服刑。
不过,丈夫和成年的儿子都进去了,往后她们的生活自然也是举步维艰。
大约,这就是对她们的惩罚吧。
听着耳边的咒骂和哭嚎,姚弘旭并无太多怜悯,也由得禁子打骂管教他们,自己则一径到了监牢深处的豪华单间。
说是单间,里面却也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四仰八叉躺在当地铁三拳,裸露的胸膛起起伏伏,上面道道伤痕深浅不一,有的还在滋滋渗血,却也不耽误他在呼呼大睡。
另一个是角落里蓬头垢面,满脸衰样的尤继业,一见到姚弘旭领人过来,便急忙扑到栅栏前跪地求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