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奶奶容禀,老母是那天瞧见,太太喂犯了咳疾的年哥儿吃了一碗血燕窝,而后没一个时辰......年哥儿就浑身发绀,夭折了。
老母胆怯又无知,只以为是太太毒害了年哥儿......方才定然仍是这般误会了太太。
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老奴那日知道之后百般解说,但碍于孝道终究劝阻不力,以至于老母四处嚼舌,损了太太清誉。
还望老爷太太可怜老母年老昏聩,饶她一条性命,老奴...老奴甘愿以身代死。”
关氏掩帕而惊,左右一瞧便慌忙坐了回去,盯着鞋上的南珠再不敢抬头。
梅姨娘刷得站起,本就白皙的脸蛋此时更是惨白一片,双手猛然攥得紧紧,指甲扣进了掌心也丝毫不觉,只死死盯住了王景安。
两汪清眸几欲喷火,恨不得将此人寝皮食肉。
屋内骤然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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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戌正,诸人未食。
盐院前后灯火通明,人影匆匆,脚步无声,安静地异乎寻常。
直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背着医箱,带着小童,被一路引进三堂,府中方才有了些生气。
来人乃是吴中三名医之一的叶天士,行医数十载而活人无数,时人尊称“天医星”,也有称“医圣”的,眼下正被汪朝宗请在青芝堂坐馆。
虽被盐政夫人延请,但因并非急症,故而仍姗姗来迟。
林如海降阶相迎,把臂扶他进堂,见礼落座之后便请了贾敏、黛玉和梅姨娘出来——
叶天士已年逾古稀,而那医童未及垂髫,皆不用避忌的。
叶天士先为花容焉焉的梅姨娘诊脉相看,见还是哀恸伤神,损肝弱脾,便在原先的方子上小修了几味药,嘱咐一日一剂,不可耗神,仍要卧床休养几日。
然后才为贾敏诊看。
因他的医风一向如此,只分缓急,不别贵贱,故而贾敏反倒欢喜。
及至诊毕,叶天士却抚须奇道:
“夫人肝肾稍弱,以至体虚,这竟是常食硝盐才有的典型症状,以往多在黔首之中得见。
他们下苦力气却只舍得吃腌菜,久而久之,便有此疾,于勋贵官宦之中,老夫真还是第一次见到。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一面摇头失笑,一面提笔开方。
林如海急道:“敢问叶圣手,内子此病可有大碍?”
“林盐政且宽心,夫人又不是那三岁孩童,加之自小娇养,底子不差,稍稍吃上这些并不妨事,吃上几剂药调理一二也就大好了。
不过...夫人能忌口总是最好的,若不然到了春分、秋分时节,天日变向,地气紊乱,彼时肝肾二气受抑,则更易感染时疾。
久而久之,恐是祸非福啊。”
叶天士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句,便吹干药方交给了丫鬟。
这位叶圣手真真名不虚传,不过子明说的竟也全然不错呢。
贾敏虽不觉桃腮微红,心中却惊喜安心,乖乖颔首不提。
叶天士看完梅姨娘和贾敏通共还不到一炷香,但所言无不中的,历历皆如亲见。
而在给小黛玉诊脉相看时,他仔仔细细瞧了半日,却仍蹙眉不语,吓得林如海和贾敏忙问究竟。
叶天士揪着胡子,沉吟回道:
“女公子并无半分硝盐之症,不过上次女公子还是水冲脉象,乃血虚之故。
故而我以八珍汤为基,以女公子的情状为本,增删添减书成一方,重食补多过药补。
三日一剂服了数月,如今女公子确是好转了,但却...不多。
而且才刚一瞧,女公子的脉象竟变成了交替脉,似为血淤之象,论理该用丹参饮的......
可如此大相径庭之脉象,实在是怪之又怪啊。”
贾敏心中一惊,连忙回说:
“不瞒叶圣手,旧年在苏州时,妾身便请过另外两位吴中圣手来为小女诊治,说的也是水冲脉和交替脉,用药也是相仿,吃了之后似乎有些用处,却都难药到病除。
还请叶圣手为小女多加费心,我夫妻二人必有重谢的。”
我林家世代为善,为何竟会传此奇症?莫非是代代颖慧,从而招来了天妒?
那我宁愿玉儿呆呆憨憨,长命百岁啊!
林如海看着乖乖端坐的自家女儿,一时揪心不已,却也无能为力。
听了贾敏之言,叶天士若有所思,半晌方道:
“既如此,女公子先以荣养为要,且服人参养荣丸调理,平日须注重饮食,果蔬米肉不可偏颇。
且等老夫仔细翻看了医案,与那两位通过书信,再来登门确诊罢。”
说着便开了药方,收拾了医箱告辞,20两的诊金交由小童收了。
林家内眷便转会后宅,林如海却亲自送了叶天士出来,待到无人时摸出了一盏血燕窝求教道:
“敢问叶圣手,此物毒性如何,症状怎样?”
叶天士随手接过瞧了闻了,又径直拈下一片放入口内,细细体会之后,豁然笑道:
“原来硝盐竟能将寻常白燕窝以假乱真到这种地步,看来夫人的病症就是食用了这假燕窝罢?”
见林如海笑意讪讪,他也不再多问,只随口解释道:
“须知人无气则不能活,而气滞又分外堵内塞两种。
外堵则在于气管不通,外界清气不能入体,捂住口鼻、异物呛堵便是如此。
但硝盐之毒则是内塞,体内肺脉不畅,气机郁滞,轻者唇齿发绀,重者心悸头晕,四肢无力,更甚者还会窒息而死。
不过那就得一次服用许多硝盐了——总得5两往上的样子;
抑或是本就体弱多病,如此内外相冲,肺脉不通,自然也多遭不测。”
说话间已出了仪门,他便拱手上了驴车,伴着清脆的铃音,悠然去了。
林如海伫立良久,方才回宅。
第54章 惩豪奴夫妻生隙
林如海先去了梅姨娘房中,伴着低低的哭诉和温声的安慰,半日才得出来。
等到正堂之时,饭菜已热过一遍,众人都空着肚子在等他——姚弘旭除外。
他方才早饿得饥肠辘辘,趁着去前衙提审尤继业的时机,偷偷着人点了一桌醉白楼的席面。
等脚递送来时还是热乎的,便带回来与小黛玉和姚氏姊妹在房内先垫了垫肚子。
不过此时在桌上,他仍然筷箸不停,大快朵颐,还督促着小黛玉遵奉医嘱,不可挑食,倒让桌上沉闷的气氛松快了几分。
寂然饭毕,众人回房。
姚弘旭则哄了有些懒懒的小黛玉去花园散步消食。
林修远有意落在最后头,哀声为王家母子两人求情。
贾敏只轻品香茗,眼皮抬也不抬。
林如海默然半晌还是叹道:“我知道了,修远且回去歇息罢。”
林修远欲言又止,最终惴惴离去。
等人走了,林如海才要张口,贾敏已端容清声道:
“夫君,王景安这些年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竟过万两,莫说他只是区区贱籍,便是朝廷部堂(侍郎以上),也是死罪难逃!
更别说,如今因他之故害了年儿性命,为遮掩己罪还敢攀诬主母,千刀万剐也是应当!
我的意思......赐他一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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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连昼色,灯影杂星光。
时近十五,后花园内,雪地彤纱。
黛玉微步纤纤,已沿游廊走了两圈,但牵着她的姚弘旭却仍缓步不停,面作沉吟。
她闷闷地鼓了鼓腮,抬起左手戳了戳他的手背:“子明哥哥,我走不动啦!”
姚弘旭回神失笑:“这才不过两百步呢,妹妹今儿多吃了小半碗饭菜,再多走一会好不好?”
黛玉琼鼻微皱:“都怪子明哥哥给我搛了好些菜,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老神医的话了!”
姚弘旭蹲身哄她道:“既是叶神医的嘱咐,妹妹自要听话才好,如此才能早日大安,我们可还约了去骑马呢。”
黛玉偏着脑袋,星眸微闪:
“可是老神医虽厉害,却也和以前的大夫一般,拿不准我的病症......想来大约是难好了。”
小小少女自会吃饮食时便吃药,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
聪慧如她,又怎会不暗生担忧呢。
只是平日深埋心底,唯有此时在诸事相激之下,才会向心觉亲近的兄长微微吐露。
但不待姚弘旭宽慰,她又抿唇悄问道:
“我三岁那年,随娘亲去城外玄墓蟠香寺上香,遇到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出家,说只要我去做了姑子,病也能大好了。
若我真做了姑子......子明哥哥还会去找我顽吗?”
姚弘旭斩钉截铁:“会!我会立刻在家中修庙,请妹妹前去主持!”
“娘亲说的不错,子明哥哥果然会哄人呢。”
黛玉眉眼盈盈地嗔他一眼,轻盈迈步就往前去:
“我真的只能再走一圈了哦。”
顺着手中柔柔的力道,姚弘旭一怔而笑,抬身跟上。
月华如水,灯光如纱,朦胧的人影靠在了一处,少女青年的声音隐隐约约。
“子明哥哥,为什么吃饭的时候你让我坐在左边,走路的时候又让我走右边呢?”
“吃饭的时候右手持箸,若是不小心碰到了妹妹岂不失礼?
而走路的时候右侧靠内,我自然该护着妹妹才是。”
“......哼,子明哥哥又哄人了!”
梅花双辫轻轻摇曳,少女的脚步越发轻盈,不知不觉便被哄着走完了两坤圈。
待姚弘旭赔笑着抱她回院时,她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却矜持地用小手撑在他的肩头,又气呼呼地别过了小脸,再不理人了。
直到姚弘旭将她交到秋棠手上,分别回房的时候,才鼓着腮儿敛裙一福,轻轻道了一声晚安。
瞧着房门在眼前合上,姚弘旭笑吟吟的脸上不觉就笼上了淡淡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