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弘旭摆了摆手:
“无妨,我蹭着姨爹的侍卫就是了,连你们也不必跟着,尽快查清消息为上。”
见姚弘旭坚持如此,傅恒只得唯唯而应,领人偏出队伍去了。
有人报到林如海跟前,他虽皱了皱眉,却也只是无奈摇头。
一时队伍过了桥,到了坐西朝东的运司门前。
这里一群翎顶辉煌、纹禽绣兽的官员,并着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许多盐商早已迎候多时。
头戴镂花金座冠,上衔蓝宝石顶珠,胸背缀孔雀祥云补的卢见曾自那轻盈下马的黑肤青年身上一扫而过,当即笑呵呵地领人上前,将林如海一行让进了二堂。
------
运司二堂,庞廊贯通,乌梁朱栋,上悬“秉公持义”黑底金字匾,两侧挂着一副红木联牌,道是:
具有经纶,莫谓税监官可旷;权精会计,须知委吏圣曾为。
下面一行小字,落着卢见曾的款——大约这就是文化人的癖好了。
毕竟人都道这卢见曾主东南文坛,称海内宗匠,尤为爱才好士,郑板桥、吴敬梓等名人皆为其友。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
东边一排是运同、运副、运判及漕运总督下属扬州卫都司等绯袍文武,后头站着监掣同知、银库大使、千总、巡检之类的青绿小官;
西边坐着的是七位堂商,后面还围着数十个总商。
此刻都是鸦雀无声,静听着堂上正座的林如海训话:
“有赖诸位同僚、列位贤绅齐心协力,兴泰四十六年辛未春纲133万8735两五钱六分一厘已尽数递解入库。
今日本官遵圣上金谕,循朝廷法制,特此启库点校,一则题报起解盐纲,交户部国库完纳。
二则,前任盐政常煦大人数次来信催促,让我对他任内结余钱粮签字具保,好让他早日完成考核,升任履职。
本官若再拖下去,来日可就无颜再见我这同乡先辈了。”
林如海锐目缓缓扫过堂下众人,又于侧座卢见曾的脸上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抚须轻笑。
众人也忙都陪笑:
“大人谬赞了,全赖两位大人居中调度,这次春纲才能圆满完缴。”
“是极是极,都是两位大人的功劳,我等实不敢居功。”
“论理,大人两月内点校签字即可,不过听闻苏州织造即将出缺,常大人心急些也似情有可原呐。”
......
等到人声渐息,卢见曾才缓缓起身,拱手望北,笑呵呵地道:
“托赖圣上洪福齐天,林大人领导有方,我等臣属终完此功,当为一贺。”
说着又向林如海道:
“恭请大人移步点阅,必不会叫大人失望。”
林如海起身而笑,伸手一引:“如此甚好,卢大人请。”
卢见曾忙躬身:“大人先请。”
两人相让着出门,往盐司深处那守卫重重的银库去了。
默然旁立的姚弘旭左右一瞥,唇角微扬,抢在三个年近半百的老头之前,一个箭步赶了上去。
“不讲武德!这年轻人不讲武德啊!”
“世风日下,真真世风日下!”
折奏、刑名、钱粮这三个老夫子直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见林如海明明见着了却不以为意,反还将那姜弘旭介绍给了卢见曾。
他们小声咕唧了两句仍只得挤出笑脸来,与卢见曾的幕下师爷谦让一番后携手同去。
早起身恭立的一众官商这才依次跟上,路上都对盐政身边新来的年轻师爷议论纷纷:
“这挂号师爷轻不过登记公文、撰写信件,类同于小小书办,重则能替大人批牍决狱、管理钱粮,权柄甚至还在折奏师爷、刑名、钱谷三位师爷之上,怎么偏选了这么个半大孩子?也不知他又是哪一种?”
“这还用问?师爷的权柄全依大人心意,你仔细瞧瞧他的位次,三位老夫子可都让他半头啊,定然就是后者了!”
“我还听说了,他原是贾恭人的嫡亲侄儿,特意送来大人身边历练历练的,大家都小心着别怠慢了。”
“放心就是,连汪堂商都让公子去小意结交,我们还能没这点眼力见?”
“就算结交不上,那也别得罪了他,听说薛掌柜的儿子昨儿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啧啧,薛家...到底不是大房了啊...”
.......
落在后头的薛珅脸色更黑,嗤之以鼻:
“屁的嫡亲侄儿!不过一个内附的蛮子,不知怎的和荣府攀了亲,我瞧林大人未必就待见他!”
前头,鲍以安悄悄戳了戳一脸沉肃的汪朝宗:
“好你个老汪!这下不仅要和盐政大人做连襟,还早早拉拢了大人的侄儿...莫不是想把淮南首总的位置从薛家抢过来?
哈,到时候两淮盐业可就是你这个萧家女婿说了算了。”
“说什么屁话!我家嗣芳与那姜弘旭不过偶遇罢了!”
汪朝宗瞪了眼笑嘻嘻的鲍以安,又打望一圈神色各异的堂商,语气沉重道:
“林大人一甲及第,仕途如意,如今巡盐一任后,不出意外就要直升内阁学士(从二品),之后按部就班便能迁转各部侍郎。
等到再外放总督、巡抚时,也不过才五旬上下。
如此前程似锦,实为历任盐院所不能及...我等还是莫要高兴太早了啊。”
“这......”
众商一寂,面面相觑。
半晌,鲍以安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那运库里又没少上一两银子,反还多出了不少来。
我老鲍就不信了,有人放着顺水的银子不拿,非要去惹上一身骚!”
第36章 盐院点库事反常
银库墙厚而坚,窗高而小,兵丁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环绕周护,守卫森严。
而那漆黑的镔铁大门上,还有三把大铜锁把关。
八品服色的银库大使先取出一把铜钥,插进最外面的锁扭了一圈,然后恭敬退开。
卢见曾也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交给幕下钱谷师爷去开了第二把锁。
林如海迟疑了半息,还是将钥匙交给了跃跃欲试的姚弘旭。
本就驼背的钱谷老夫子吴云程登时更佝偻了几分。
后面众多官商见到,都不由挑了挑眉,满脸不出所料。
姚弘旭有些生涩地将长长的铜钥对上了黑乎乎的锁孔,试探着捅咕了几下后深深终于顺利插入,而后用了几分气力方才拧开了铜锁。
一面顺手取下三把铜锁递给了那库大使,一面好意提醒了句:“这锁太干了,该加点油润一润了。”
“哦,哦,有劳师爷提点。”
库大使迭声应了,忙要招呼兵丁上前开门。
“吱...吱...吱~呀~”
镔铁大门顺着轨道缓缓移开,露出了里面木架林立、银光熠熠的仓库。
姚弘旭两臂鼓胀的青袍慢慢贴伏,随意拍了拍手上的铁锈,有些无语地吐槽道:
“这位大使,你这门也该上油了吧?拉起来也忒费力了!”
“啊?这...这...是,是,下官记下了。”
库大使余光瞥见盐政、盐司的不悦神色,身子不觉更弯下三寸,一面小心解释道:
“姜夫子,这门...惯例是要四人来拉的。”
“四人?好吧。”
姚弘旭瞧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中倒有些不好意思,忙侧身让开通道:
“姨爹,卢大人,请移步。”
“如此神力,后生可畏啊!”
卢见曾笑呵呵地赞了一句,又伸手一引道:“大人先请。”
“卢大人谬赞了,你我同进就是。”
林如海眼角微抽,笑着谦让一句,把臂一齐进去。
等众人都依次而进,便有账房、库房的两排书吏提着算盘碎步急入,当面清点核对起来。
一时先点完了今岁盐纲,果是133万8735两5钱6分1厘,而且除了零头,剩下的全是五十两一锭的台州足纹。
等扬州卫都司又核对过一遍,林如海才下令封存。
兵丁、吏员忙活了半个时辰,足足装了近两百口大箱才算完工。
等贴好封条,再加盖上盐政关防和盐司铜印,在场官商便一一在账册上签字用章。
之后扬州卫都司便与林如海交接了手续,又命漕兵将春纲尽数运出,一径押送而去——
这批春纲会随最近的漕粮一道运往京城,后续若有失落毁损,也全由漕运总督担责。
至此银库便空下了近半,剩下的架子上都是些大小成色不一的杂银了。
除了林、卢二人及各自账下师爷,还有七大堂商之外,其余人等此时都乖觉离去。
兵丁也合上了铁门。
因为接下来检查的便是两盐衙门的私账了。
“盐院大人请看,这五排杂银是今年的经解部脚费,一引收一钱六厘,共十一万三千四百两五钱六分三厘。”
“这一排杂银是挑浚盐河的加征,一引收四分五厘,共三万一千...”
“这十排是织造铜斤河饷并盐规的花费,一引八钱一分,共五十四万二千...”
“这一排是钱粮加纳,一引五分,共三万四千...”
“这一排是纸朱银,一引三厘,共两千一百...”
“这两排是火耗银,一引一钱,共六万五千...”
......
“故此,今年春纲除须递部正课外,还余八十八万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