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唤来最信任的亲卫,将铜管郑重交予:“八百里加急,务必亲手呈给陛下,不得有误。”
亲卫领命离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袁可立却没有丝毫轻松,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依旧紧锁。
徐鸿儒的闻香教虽已被镇压,可这场叛乱像一把尖刀,剖开了山东积弊的脓疮。
官场的腐败早已深入骨髓,地方官吏与乡绅勾结,盘剥百姓。
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量农民失去土地,沦为流民。
卫所制度更是名存实亡,兵卒逃亡过半,剩下的也多是老弱病残,毫无战斗力。
战后的山东,既要稳定民心,让百姓能安下心来耕种劳作,又要整顿吏治,将那些蛀虫一一清除。
既要改革田制,缓解土地兼并的矛盾,又要重整军备,让卫所恢复应有的战斗力。
这每一件事,都如千斤重担压在肩头。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第331章 缓图旧势,草原女子
紫禁城。
乾清宫。
窗外的秋风卷着枯叶掠过汉白玉栏杆,发出沙沙的轻响。
殿内铜鹤香炉里的檀香燃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肃杀之气。
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在宫道尽头戛然而止,一封沾着风尘与火漆印的捷报,由内侍双手捧着,一路小跑送入了乾清宫。
掌印太监魏朝躬着身子,接过捷报呈到御案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谄媚而洪亮: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山东大捷!袁部堂不负圣恩,已将闻香教乱匪一网打尽!这都是赖陛下运筹帷幄,英明指挥,才让山东民乱如此迅速地平定下去啊!”
朱由校正批阅着奏疏,闻言放下笔毫,接过捷报。
明黄的奏疏上还带着些许温度,他缓缓翻开,目光扫过字里行间,脸上却并无多少寻常帝王收到捷报时的狂喜,反倒透着几分平静。
“魏伴伴言重了。”
朱由校语气平淡。
“前线将士用命厮杀,才换来这太平,朕可不敢居功。”
朱由校心里清楚,论起战场指挥,自己那点能耐怕是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若真要学那后世某位“微操大师”瞎指挥,怕是早把前线将士坑苦了。
与其不懂装懂,不如放手让袁可立这些能臣干将去折腾,反倒省心。
“袁可立调度有方,当赏;邓邵煜、杨肇基冲锋陷阵,亦当赏。”
他指尖点过奏疏上的名字,忽然停在“李鸿基”三字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还有这个李鸿基,潜伏敌营,阵斩贼首,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说起来,朱由校对“李鸿基”这个名字,远比旁人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这个如今在山东立下大功的锦衣卫总旗,便是那个本该在历史洪流中搅动风云的李自成。
在历史上,此人原是银川驿卒,后面因驿站裁撤丢了生计,才被逼上梁山,最终揭竿而起,一路杀到北京,建立大顺政权,成了名震一时的“闯王”。
作为穿越者,朱由校提前一步将这个“潜在的闯王”从驿卒堆里提拔出来,当作一枚不起眼的棋子,悄悄安插在山东。
本是随手为之的布局,没成想这枚棋子竟能在乱军之中抓住机会,硬生生凭着战功闯出了名堂,成了平叛的首功之臣。
果然,能在青史留名的人物,终究不是池中之物。
纵是换了境遇,改了起点,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便能如潜龙在渊,一遇风云便化龙。
“让内阁去拟定赏赐章程吧。”
朱由校摆了摆手。
将士们接连打胜仗,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对他这个皇帝来说,却也成了一种“幸福的烦恼”。
自古以来,有功必赏,才能鼓舞士气,可赏赐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金银、田宅、官爵,哪一样不需要真金白银去支撑?
如今的大明朝堂,最缺的就是钱。
户部的账本早已是捉襟见肘,连官员的俸禄都时常拖欠,更别提拿出大笔银子来犒赏三军了。
每次想到国库的空虚,朱由校都觉得头疼。
不过,这次山东的赏赐,他倒不用太过忧心。
李鸿基作为内应,提前控制了贼军府库,那数百万两银子的财货得以保全,没有被乱民糟蹋。
这笔钱,不仅足够用来赏赐平叛有功的将士,还能给袁可立在山东推行各项新政提供充足的资金支持,让他能大展拳脚,整顿地方吏治,恢复生产。
一想到这里,朱由校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了些许。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粮草。
兖州府被乱民折腾了这么久,早已是满目疮痍,加上山东之前本就遭遇了旱灾,粮食减产严重,百姓们几乎是无粮可食。
这种时候,就算有再多的钱,也未必能买到足够的粮食。
民以食为天,若是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很可能会再次动荡。
好在,杨涟之前整肃了漕运,清除了漕运中的积弊,让南粮北运的通道变得顺畅了许多。
再加上天津水师的运力支持,从江南调拨粮草运往山东,应该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朱由校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
然而,山东的这次民变,还是给了朱由校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原本以为,自己熟知历史发展的轨迹,只要按照历史的脉络,慢慢做好准备,就能平稳地应对各种危机。
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的出现,本身就已经打破了历史的平衡,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走向。
许多历史事件,可能会提前爆发,可能会延后发生,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出现。
而一些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也可能因为他的到来而凭空出现。
就像这次闻香教的叛乱,时间、规模和影响都与历史记载有所不同,若不是李鸿基这个意外之喜,后果不堪设想。
朱由校靠在龙椅上,望着殿外萧瑟的秋景,心中感慨万千。
他这个来自后世的“先知”,所拥有的优势,恐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不明显。
未来的路,充满了未知和变数,再也不能仅仅依靠历史记忆来行事了。
就在朱由校对着窗外秋景沉思之际,魏朝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躬身说道:
“陛下,衍圣公那边递了好几次牌子,一心求着面圣,您看这见,还是不见?”
他说话时,眼角的余光悄悄瞥着朱由校的神色。
八百里加急以来,山东民变,衍圣公府在山东遭逢巨变、血脉断绝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满朝文武都在暗自观望,想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这桩关乎文脉传承的大事。
魏朝口中的“衍圣公”,便是孔子六十四代孙孔尚贤。
这位七十九岁的老者早已是垂垂老矣,本是因重病在京中休养,没承想老家竟遭此横祸。
自听闻曲阜的惨状后,孔尚贤便一日几次派人递牌子求见,据说在府中已是哭红了眼,连咳带喘地念着“愧对先祖”。
朱由校握着木刻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不见。”
魏朝心中早有预料,却还是低声劝道:“陛下,孔圣人乃是天下士子的精神寄托,衍圣公府遭此劫难,若是一味不见,怕是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寒心?”
朱由校轻笑一声,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这衍圣公府早已不是单纯的文脉象征。
数百年来,孔家靠着“圣人后裔”的名头,在山东乃至全国聚敛了无数财富与田产,更借着士子们的尊崇,已经敢和皇帝打擂台了。
那些酸腐文人动不动便搬出“孔子曰”“孟子云”,对他的施政指手画脚,仿佛孔家的话比圣旨还要管用。
“衍圣公府的事,朕自有打算。”朱由校的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关于孔庙祭祀的奏折上,眉头微蹙。
眼下最棘手的,便是孔圣人的祭祀问题。
按祖制,祭祀大典需由衍圣公主持,可如今曲阜的嫡系血脉已断,京中的孔尚贤又已是油尽灯枯。
是从孔氏旁支中择人继承爵位,继续让孔家执掌祭祀?
还是干脆改由宫中派遣官员主持,彻底撤去衍圣公这一爵位?
这两种选择,背后牵动着无数利益。
若是扶持旁支,等于继续承认孔家的特殊地位。
可若是撤去爵位,必然会引来天下士子的群起攻之,说他“不敬圣人”“败坏文脉”。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此事急不得。
他抬眼看向魏朝,缓缓说道:“告诉衍圣公,朕知晓他的苦楚,只是眼下山东刚定,诸事繁杂,待朕处理妥当,自会召见。”
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孔尚贤本就已是行将就木,又遭此重创,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一个七十九岁的老人,在悲痛与疾病的双重折磨下,能撑过这个冬天已是侥幸。
等这位当代衍圣公不在了,再处理后续事宜,阻力便会小得多。
到那时,无论是从旁支中挑选一个易于掌控的继承人,还是借机将祭祀权收归朝廷,都能从容得多。
魏朝何等精明,瞬间便领会了朱由校的深意,躬身应道:“奴婢这就命人去回话。”
看着魏朝退下的背影,朱由校重新批阅奏疏。
但他的思绪,却是清晰非常。
对付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急则生乱,缓则图之,方为上策。
而很快。
吩咐完太监回话的魏朝,脚步轻快地重新踏入东暖阁。
他见朱由校已将案头的奏疏批阅得差不多,便弓着身子凑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压得极低:
“陛下,浣衣局那边传来信儿,先前从辽东俘获的罪妇哲哲,经宫人这些日子的调教,已是温顺得很了,陛下要不要见见?”
“哲哲?”
朱由校抬眼,眉梢微挑。
这名字他有些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