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皇帝在密信中竟特意提及了此人,说他是个造反的好手,且有做领军主帅的潜质。
先前袁可立还觉得皇帝此言或许有夸大之嫌,可此刻亲眼见到李鸿基,他心中便信了几分。
眼前这年轻人,身长瘦削,面色微黄,却生得“貌奇伟”,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威严,身上更有着使不完的膂力,绝非寻常之辈,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
“你潜伏在贼军之中,又亲手诛杀贼帅,立下了大功。”
袁可立语气平和地说道:“本帅会将你的功绩如实上报朝廷,定不会亏待于你。”
李鸿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再次拱手道:“多谢大帅!”
经此一役,他在朝廷的地位总算是有一些了。
起码做官老爷,是没问题了。
这些天来的隐忍与谋划,到底是没有白费。
袁可立看着他,又道:“此次平定闻香教之乱,你功不可没。只是这战后的事宜,还有许多需要处理,你且先下去休整,稍后还有要事与你商议。”
李鸿基却并未立刻转身离去,而是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几分恳切说道:“大帅,城中贼军府库,属下已提前派兵控制住了。里面有白银数百万两,还有无数金银财宝,都是特意为大帅留着的。”
“哦?”
袁可立闻言,眼睛陡然一亮,原本平和的神色添了几分讶异。
朝廷缺钱的窘境,他比谁都清楚。
麾下的京营士卒,军饷粮草大半都得靠着皇帝的内帑接济,户部那边早已是捉襟见肘,连正常的军饷都支应不出来。
若是这数百万两银子能入了国库,陛下也能少为京营的钱粮操些心,后续整顿山东的诸多事宜,也能多些底气。
他看向李鸿基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你做得很好,这又是一大功。”
李鸿基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都是为陛下尽忠,属下不敢居功。”
话锋一转,他话里带了些试探:“只是此番平定闻香教造反,属下在贼军中也招揽了不少人。这些人跟着属下出生入死,也算有些情谊,不知道能不能让他们留下来,为朝廷效力?”
袁可立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手底下,如今有多少人?”
李鸿基脸皮倒是厚实,脸上不见丝毫慌乱,语气坦然地说道:“回大帅,属下手下约莫有两三万人马。”
“噗!”
袁可立差点没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喷到李鸿基脸上,他盯着李鸿基,眼神里满是诧异,半晌才打趣道:“你这个内应,差点就做成贼首了。”
陛下之前说此人有造反天赋,当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一个潜伏的内应,竟能在贼军中拉起两三万人马,这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李鸿基脸上依旧挂着笑,又追问了一句:“不知道这些人,可否留下来?”
袁可立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两三万人,实在太多了。而且这些人大多是乱民出身,良莠不齐,不好管束。我给你三千人的兵额,你自行去招募精锐,编入军中。至于剩下的人,也别遣散了,我还有用。”
他心里自有盘算,既然要清理山东内政,光有李鸿基这样的白手套还不够,还得有些能做脏活累活的黑手套。
李鸿基那些没能被收编的乱民,熟悉地方情况,又不怕惹麻烦,显然是再好不过的对象。
李鸿基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虽然没能让所有手下都留下来,但能有三千人的兵额,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他知道袁可立这般安排必有深意,便不再多问,拱手应道:“属下遵命!”
袁可立点了点头:“去吧,先把府库的事交割清楚,再去挑拣人手。剩下的人,你暂且约束好,听候调遣。”
“是,大帅!”
李鸿基躬身领命,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袁可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李鸿基,倒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只是日后如何驾驭,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而那些剩下的乱民,或许会成为他清理山东积弊的一把利器。
接下来的几日,曲阜城外的旷野上竖起了连绵的木栅栏,十数万投降的乱民被圈在其中,成了一处临时的甄别营地。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穿戴着青色袍服的推官们便已带着簿册走入人群。
袁可立特意从山东各地调来百名经验丰富的推官,又抽调了熟悉地方事务的里正、耆老,组成了专门的甄别班子。
营地入口处立着三块丈高的木牌,用朱砂写着“被裹挟者”“从贼者”“凶顽者”,每个字都有斗大,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光。
推官们逐排逐列地盘问,时而低头记录,时而厉声喝问,遇到含糊其辞者便会被兵卒带到一旁单独审讯。
有人裤脚还沾着家乡的泥土,颤抖着说自己是被乱军抢来的。
有人手上留着握刀的厚茧,却辩称只是被胁迫扛过粮草。
甄别结果在五日后汇总到袁可立的案头:近二十万乱民中,有十五万属于“被裹挟者”。
这些人里,七成是兖州府周边的失地农民,两成是被焚毁作坊的工匠,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被乱军当作“人盾”裹挟前行。
他们中许多人甚至说不清闻香教的教义,只是在刀枪逼迫下跟着人流冲锋。
“这些人,不能简单处置。”
袁可立对着帐下幕僚说道。
“放归故里?他们家乡的房屋早被乱军拆了当柴烧,田地要么荒芜要么被贼寇分了,回去就是饿死的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更要紧的是,一群饥民游荡在外,保不齐又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重蹈覆辙。”
幕僚们纷纷颔首,其中一位参军拱手道:“部堂英明。不如将其编入徭役营,既给口饭吃,又能修补战后的疮痍。”
袁可立抚须轻笑:“正合我意。”
当日下午,营地中便响起了号角声。
兵卒们将十五万被裹挟者分作三队:
有一部分人被编入“路营”,拿着铁锨、石夯开赴曲阜至兖州的官道,不仅要填补战火留下的弹坑,还要拓宽路面至三丈宽,方便日后粮草转运。
也有一部分人被编入“渠营”,在泗水河沿岸开挖支渠,沿岸插着的木牌上写着“深挖五尺,广开十丈”,旁边还有老农出身的小吏拿着竹竿丈量。
剩下的人则被编入“矿营”,由兵卒护送着前往邹城的铁矿,虽然只是搬运矿石,却也能换得每日两升糙米。
“告诉他们。”
袁可立特意让兵卒沿街喊话。
“做工期间管饱饭,每日加发两文钱,够买个炊饼。干满一年,每人发三两盘缠,两斗良种,兖州府那边已清出三万顷无主荒地,到时候按户分田,让你们安安分分过日子。”
这话一出,原本死气沉沉的营地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许多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亮。
许多人以为会干活到死。
如今知晓有活下去的希望之后,也熄了造反之心。
毕竟
若不是活不下去,谁又愿意造反呢?
在安顿这些百姓的同时,袁可立的目光也盯上了另一份名册。
他让京营的千总们亲自去营地挑选,凡是身高过六尺五寸、能拉开三石弓者,都被单独带到另一侧的校场。
山东大汉本就骨架粗大,常年劳作又练出一身蛮力,其中不乏能举起百斤石锁的壮汉。
千总们拿着鞭子驱赶着他们列阵,时而让这个出列劈砍木桩,时而让那个演示射箭,最后挑出五千名精壮编入京营,比原先的京营兵卒平均高出一个头。
“好好练。”
袁可立亲自去校场训话,看着这些黝黑壮实的汉子朗声说道:“三个月后考核,合格的赏白银五两,给你们家人分好田。”
汉子们轰然应诺,声震四野,连校场边的老槐树都落了几片叶子。
相比这些被裹挟者的“好运”,那些被划入“从贼者”与“凶顽者”的乱民,就只剩下绝望了。
五百七十二名被查实担任过渠帅、先锋的贼首,被铁链锁着押到曲阜城外的刑场。
刑场周围竖起了木杆,上面挂满了写着罪名的牌子:
“焚烧府衙”“劫掠商队”“屠戮东平村”……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长串血淋淋的罪状。
袁可立特意让百姓来观刑,看着那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头目被按在断头台上,大刀落下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更惨的是那一万两千名从犯。
他们被绳索捆着,串成十里长的队伍,由兵卒押着往北走。
辽东都司的公文已经发来,这些人将被发配到边地屯田,白天挖人参、采松子,晚上还要戍守边墙,至死都不能踏入山海关半步。
将战后处置的各项事宜安排妥当,看着甄别营地渐入正轨,徭役队伍在官道上有条不紊地劳作,袁可立这才回到府衙的书房。
夜已深。
案头的烛火跳跃着,映得他鬓边的白发愈发醒目。
他亲自磨墨,取来特制的密信专用纸。
这种纸质地坚韧,即便沾水也不易破损,上面还隐有暗纹,专供传递机密要务使用。
提笔蘸墨时,袁可立的手腕微微一顿。
这些天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需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呈现,既不能遗漏关键,又要兼顾分寸。
密信的开篇,他先详述了对乱军的处置:
“臣已将曲阜降贼十五万甄别完毕,其中十五万被裹挟百姓分编路营、渠营、矿营,令其服徭役一年,期满后分田授种,以安其心。
五千精壮已选入京营,充作京营补充兵;首恶五百七十二名已于城外正法,从犯一万两千人流徙辽东,永不得还。”
接着,他笔锋一转,谈及后续打算:“山东历经兵燹,百废待兴。臣计划先修兖曲官道以通粮运,再疏泗水河渠以防旱涝,同时开垦土地,种下豆种以支民用,明年开春即行均田之法,将无主荒地按丁分配,另设农官督导耕种。”
每一条计划都具体详实,显露出他对恢复山东元气的深思熟虑。
写到此处,袁可立停顿片刻,眉头微蹙。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都绕不开。
那就是衍圣公府的变故。
他蘸了蘸墨,郑重写道:“衍圣公府遭乱军洗劫,继子孔胤植于乱中被火焚死,府中亲眷尽为徐鸿儒所屠,圣裔血脉暂绝。孔庙祭祀无人主持,恐伤天下士子之心,臣恳请陛下速择孔氏旁支贤达,承继主祀之责,以续圣人香火。”
提及此事,他的笔锋格外沉重,毕竟这关乎数千年的文脉传承,容不得半点马虎。
最后,便是论功行赏的名单。
袁可立将这些日子整理的功劳簿摊开,目光在“李鸿基”三个字上停留许久。
这个锦衣卫总旗,从潜伏贼营到阵斩徐鸿儒,立下的功劳确实无人能及。
他提笔写道:“锦衣卫总旗李鸿基,潜伏贼巢数月,洞悉其奸,临阵斩贼首徐鸿儒,功居首位,恳请陛下破格擢升,以励忠勇。”
其后才依次列出邓邵煜、杨肇基等将领的功绩,每个人的功劳都写得明明白白,有据可查。
通篇写完,已有近三千言。
袁可立逐字逐句地审阅,确认无误后,才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特制的铜管,用火漆封口,印上自己的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