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歇息一日吧。”
一名老兵拄着断矛上前,他的草鞋早已磨穿,脚掌渗出的血与泥土粘在一起。
“再往前,就该有建奴的卡伦(哨所)了,弟兄们这几日几乎没合眼,再硬撑怕是要出乱子。”
祖大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虎口处磨出的血泡早已结痂,又被灌木划破,渗出血丝。
他转头望向身后的队伍:
有人走着走着就打个趔趄,全靠身边的同伴扶一把,有人嘴唇干裂得像树皮,最年轻的那个小兵,不过十三四岁,此刻正靠在树干上打盹,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长枪。
“距离赫图阿拉,还有多少里路?”祖大寿问道。
“不到六十里了。”
亲卫指着前方,说道:“出了峡谷,再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苏子河河谷,过了河谷,就能看到赫图阿拉的城墙了。”
六十里。
这个距离已经很近了。
若是有马匹,两个时辰就可以到。
即便是没有马,半日也可至城下。
赫图阿拉,建奴的老巢,努尔哈赤起家的根本所在。
只要能摸到那里,烧掉他们的粮仓,杀散他们的家眷,沈阳城下的建奴大军必定回援。
到那时,熊经略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
他们就能立下不世之功!
“休整一日。”
祖大寿终于点头。
“但所有人都给我记好了,解甲备武,不准生火,不准喧哗,屎尿要埋进土里,半点踪迹都不能露!”
“遵命!”
士兵们如蒙大赦,却没有丝毫松懈。
他们熟练地散开,找隐蔽的山坳或密林钻进去。
这片山林实在太适合隐蔽了。
古树参天,藤蔓缠绕,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能遮住人的身影,腐叶铺成的地面踩上去悄无声息。
祖大寿走到一处陡峭的崖壁下,抬头望去,只见岩壁上布满了天然的洞穴,若是藏进百人,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便是藏数千人,也绰绰有余。”
祖大寿低声自语。
这一日的休整至关重要。
过了这里,往前每一步都是刀山火海,必须让弟兄们养足精神,才能应对接下来的血战。
夕阳透过树梢,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山林里静得能听到虫鸣,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咳嗽声,证明这里藏着一支蓄势待发的奇兵。
祖大寿靠在一棵老松树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在一遍遍推演着接下来的路线。
赫图阿拉的城墙、苏子河的渡口、建奴的粮仓位置……
士卒们怀里揣着的二十日军粮,都是提前烘焙好的麦饼与肉干,硬得能硌掉牙,却能顶饿,更重要的是不用生火。
毕竟,一旦生火,暴露的风险成几何倍提升。
祖大寿靠在一棵老树根上,掰了块麦饼放进嘴里,干硬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他就着一口随身携带的清水慢慢咽下去。
四周静得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连咀嚼声都被刻意压到最低。
他转头看向身侧那个穿着山民短打的汉子,对方脸上抹着黑灰,粗布衣衫上打满补丁,若混在樵夫里根本看不出异样。
正是锦衣卫总旗沈炼。
“沈总旗。”
祖大寿的声音压得极低。
“赫图阿拉城里,咱们的人还在吗?你能不能设法联系上?”
沈炼闻言,无声地站起身。
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飞鱼服,腰间也没悬绣春刀,只在靴筒里藏了把三寸短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山野猎户的悍气。
这副装扮,是为了能悄无声息地混进建奴腹地。
“将军放心,赫图阿拉有咱们的人。”
沈炼的声音同样低沉。
“属下这就动身,去城外二十里那座破龙王庙等消息。”
他心里清楚,要联系的人是胡雪。
那位潜伏在赫图阿拉多年的锦衣卫暗线。
出发前,上头早已交代过接头的时间与地点,如今离赫图阿拉不过半日路程,正是接头的最佳时机。
祖大寿微微颔首:“万事小心。若是……若是联系不上,不必勉强,立刻回来。”
潜入建奴老巢自然有十足的风险,有可能会被哨所的建奴发现,若是被发现,那真是十死无生了。
“属下明白。”
沈炼抱拳,转身没入密林。
他的脚步踩在厚厚的腐叶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身形在树影间一闪,便消失了踪迹。
作为锦衣卫的老人,沈炼的潜行功夫早已炉火纯青。
出发前熟记的地图在脑海里铺开,哪条溪涧能绕开建奴的卡伦,哪片密林有捷径可走,都清晰如绘。
他像一只熟悉山林的野兽,借着暮色的掩护,朝着赫图阿拉的方向快速移动。
只是,穿行在幽暗的林间,沈炼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想起了出发前分道扬镳的两个弟兄。
大哥随赵率教走主路,三弟带着另一队人跟着黄德功走水路。
一路过来,他跟着祖大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所有建奴据点,甚至亲手解决过两个放哨的金兵,确保行踪绝对隐秘。
“大哥,三弟……你们可千万别出事。”
沈炼在心里默念。
这场奇袭能否成功,不仅要看祖大寿的两千精兵,更要看赵率教他们能否顺利。
山路在夜色里像一条扭曲的巨蟒,碎石与断枝硌得脚底生疼。
沈炼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只能借着天边那弯残月的微光辨认路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倒像是鬼魅的爪痕。
山林里的虫鸣不知疲倦地响着,“唧唧”声此起彼伏,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兽吼。
那是黑熊或是山豹的咆哮,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
夜风穿过幽深的谷涧,发出“呜呜”的声响,时而尖利如哭,时而低回如诉,若是寻常人走在这样的夜里,怕是早已魂飞魄散。
但沈炼脚步未停。
他的呼吸均匀,眼神锐利如鹰。
多年的锦衣卫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在更凶险的境地穿行,这点风声兽吼,不过是寻常景致罢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的林隙间突然露出一角残破的飞檐。
沈炼放慢脚步,抽出靴筒里的短刀,猫着腰潜行过去。
那正是约定接头的破龙王庙。
庙门早已朽烂,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门楣上“龙王庙”三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沈炼先是绕着庙墙转了一圈,耳朵贴在斑驳的泥墙上听了片刻,确认里面没有动静,又借着月光检查了地面的脚印。
除了几只野兔的蹄痕,再无其他踪迹。
他这才推门而入。
庙里的蛛网结得如密网一般,墙角的杂草长到了半人高,神龛上的龙王像早已被推倒,碎成了几截,散落在尘埃里。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朽木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炼的目光扫过庙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西侧那面斑驳的土墙前。
那里的杂草明显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草根倒向墙角,露出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地面。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果然在墙砖的缝隙里发现了异样。
有一块砖的边缘比别处新,像是近期被撬动过。
更重要的是,那块砖的侧面,刻着一个极淡的“”字符号,笔画凌厉,正是锦衣卫内部用来标记接头点的“鬼箭符”。
沈炼心中一喜,悬着的石头落了一半。
他用短刀的刀背轻轻敲击那块砖,确认后面是空的,随即小心地将砖抽了出来。
砖后果然藏着一个油布包,用油绳捆得紧紧的,显然是被人精心安置在这里的。
他退到庙门附近,借着透进来的月光解开油布包。
里面是一卷泛黄的麻纸,展开一看,竟是赫图阿拉的布防图!
图上用朱砂标着城门的位置、守军的数量、粮仓的方位,甚至连城墙的薄弱处都做了标记,字迹娟秀却不失遒劲。
布防图下面,还压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
沈炼没有立刻拆信,他知道此刻不是细看的时候。
他迅速将布防图和信重新包好,塞进自己的怀里,又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锦衣卫腰牌。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铜牌,正面刻着“锦衣卫总旗沈炼”,背面是一朵暗纹葵花。
他还拿出早已写好的一封信,里面简略汇报了祖大寿部的动向与接应需求,一并放进砖后的暗格。
做完这一切,他将砖块重新砌好,又用脚将周围的杂草踩回原位,抹去所有痕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片刻功夫,一切复原。
若不是知道内情,任谁也看不出这面墙后藏着秘密。
沈炼最后看了一眼破庙,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他得尽快赶回祖大寿的营地,将布防图送去。
有了这张图,奇袭赫图阿拉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只是
胡雪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