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的明军虽会立刻用弓箭与火炮掩护,但伤亡仍在所难免。
经常有民夫在善后时,被建奴流矢射中。
即便如此,报名参与收尸的民夫依旧络绎不绝。
只因熊廷弼下了死令:每收一具明军尸体,赏银二两;收十具建奴尸体,额外赏米一石。回收甲胄箭矢,亦是有相当程度的封赏。
这赏格在饥寒交迫的年月里,足以让最胆小的人鼓起勇气。
二两银子,够一家老小嚼用数月;一石米,能撑过最艰难的寒冬。
于是,总能看到民夫们猫着腰在尸堆中穿梭,有人背着箭伤仍在拖拽甲胄,有人冒着炮火将同伴的尸体抬上板车,眼里闪烁着恐惧,却又透着一股“搏命换活”的执拗。
有时候人为了钱,连死都不怕的。
而城内,熊廷弼正用另一种方式稳固军心。
他命人从粮仓中拨出烈酒与肉脯,分发给各营将士,哪怕是最普通的小兵,也能分到半坛酒、两块肉。
同时,军法官带着账册走遍各营,对照战功簿核定赏钱。
斩一级辅兵者赏银二十两,斩一级旗丁者赏银五十两,夺一旗者赏银一百两,重伤者另有抚恤,阵亡者家属可得三年俸禄。
当沉甸甸的银子与酒肉送到士兵手中时,连日的疲惫与伤痛仿佛都消散了大半。
这些带伤的兵卒脸上皆露出笑颜:“老子这条命没白拼!”
更多的人则举起酒坛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淌,眼里却重新燃起了斗志。
熊廷弼站在城楼之上,听着城内渐渐响起的笑骂声与饮酒声,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这些酒肉与银子,不仅仅是犒赏,更是给士兵们的“定心丸”。
让他们明白,朝廷记着他们的功劳,拼死守城,值得。
只是,当他再次举起千里镜,望向城外那片仍在扩张的营寨时,眼中的凝重又深了几分。
这点士气,还远远不够。
真正的恶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此刻。
城外的建奴大营。
中军营帐之中。
黄台吉半跪在地毡上,褪去了染血的甲胄,露出后背狰狞的伤口。
那是昨日冲锋时被流矢擦过留下的,皮肉外翻,血色暗沉,边缘已有些发黑。
军医跪在他身后,手里捏着浸透烈酒的棉布,正小心翼翼地清理创口,每一次擦拭都引得黄台吉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没哼一声。
“贝勒爷,这箭簇上怕是淬了东西,伤口得日日清洗,不然怕要溃烂。”
军医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恐,手里的动作愈发轻柔。
他知道这位四贝勒的性子,若是治不好伤,自己的脑袋怕是难保。
黄台吉没应声,只是望着帐外飘扬的副纛,眼神晦暗不明。
皮肉之痛于他而言,远不及心中的绞痛、
比起背上的伤,正白旗与镶白旗的惨重损失,才是真正剜心的利刃。
昨日的溃败,两白旗成了重灾区。
尤其是他亲领的正白旗,几乎是从建制上被打残了。
按八旗规制,一个牛录满编应为三百丁,可如今清点下来,大多牛录只剩百余人,最惨的甚至只剩五六十人,连披甲的士兵都凑不齐一个甲喇。
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白甲兵,昨日为了掩护溃兵撤退,折损了近七成,帐外空地上堆放的残破铠甲,十有八九都来自正白旗。
“镶白旗那边,清点得怎么样了?”黄台吉忽然开口。
帐外的亲兵闻声而入,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回贝勒爷,镶白旗……镶白旗损失也近五成。”
黄台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咔咔”作响。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两白旗本就是八旗中战力偏强的,如今经此一役,元气大伤。
别说继续攻城,怕是连护卫大营都显得捉襟见肘。
更要命的是,牛录是八旗的根基,丁壮死一个少一个,想要补充,至少得等上三五年,可眼下的战局,哪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把那些溃散的牛录额真,都给我绑起来。”
黄台吉的声音冷得像冰。
“查明是临阵脱逃的,就地正法;若是力战不敌的,降为披甲兵,戴罪立功。”
他顿了顿,又道:“再从汉军旗里挑些精壮的,补进两白旗的牛录。告诉他们,只要敢拼命,往后就能入旗,子孙后代都能分田产。”
这话一出,连军医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汉军旗入八旗,这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黄台吉此刻已顾不上这些规矩了,他需要人,需要能拿起刀的人,哪怕是汉人,只要能为他卖命,他就敢用。
就在黄台吉思索着如何攻下沈阳城之时。
代善与莽古尔泰并肩而入,身后跟着扈尔汉。
黄台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达尔汉辖扈尔汉,还有二位兄长此刻前来,有何要事?”
代善冷哼一声,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怒火,指着黄台吉的鼻子怒斥:“黄台吉!你还有脸问?就因为你的指挥失当,让我八旗精锐折损过半,连大纛都险些被明狗夺了去!你可知罪?”
莽古尔泰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附和,他脸上的刀疤因愤怒而扭曲:“就是!若换作父汗亲自坐镇,怎会落到这般田地?依我看,你根本不配当这个先锋主帅!”
两人一唱一和,帐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黄台吉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这两人素来觊觎汗位,今日战败,正是他们发难的好时机。
“二位贝勒少说两句。”
扈尔汉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威严。
作为努尔哈赤最信任的养子,他虽非宗室,却因战功赫赫,在军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这些贝勒爷。
代善与莽古尔泰闻言,果然闭了嘴,只是脸上依旧带着愤愤之色。
扈尔汉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绢,展开的瞬间,那方鲜红的“天命汗之宝”大印赫然在目。
黄台吉见状,心头猛地一沉,“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住毡毯。
代善与莽古尔泰对视一眼,也不敢怠慢,跟着跪倒在地。
帐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轻响。
扈尔汉清了清嗓子,用沉稳的语调念道:
“汗谕:
朕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历战多年,大小数百战,未尝见尔等这般蠢如麅子的攻城!
沈阳城虽坚,但竟折损我八旗儿郎万余,连主纛都险些被明狗焚毁,简直丢尽了我大金的脸面!
离一月之期尚有十日,十日之内若再无进展,或是再敢有如此惨重的折损,本汗便御驾亲征!到那时,尔等就等着领受军法罢!”
最后一个字落下,帐内死寂一片。
黄台吉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父汗的怒斥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蠢如麅子”,这是何等严厉的斥责。
他双手接过汗谕,素绢上的墨迹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颤。
眉头紧紧皱起,十日时间,要拿下熊廷弼严防死守的沈阳城,简直难如登天。
但同时,他又悄悄松了口气。
汗谕虽严厉,却并未剥夺他的指挥权,这意味着父汗还在给他机会。
只要能在十日之内破城,今日的损失、代善的指责、莽古尔泰的嘲讽,便都能一笔勾销。
只是……
黄台吉抬头看向帐外,夜色中隐约传来伤兵的哀嚎。
十日……
他捏紧了汗谕。
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太紧迫了。
这就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PS:
没想到上章居然有这么大的争议。
这里作者君说明一下:
溃逃主要是正白旗、镶白旗。
两红旗、两蓝旗兵卒围绕各自旗主大旗,只是因为正白旗溃散,而导致侧翼暴露,不得不跟着退。
虽然也混乱,但还没有到溃逃的地步。
也就是说,只要止住两白旗的溃势,还是有机会扭转局势的。
至于黄台吉挽溃逃之势,主要是作者君要塑造一个强一点的反派,彰显一下黄台吉的勇武,不过,可能有点适得其反了。
合理性确实有点问题,下次作者君尽量严谨一点。
第303章 峡谷潜兵,屠城必要
“将军,过了前面那道山弯,就出八河川峡谷了!”
亲卫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兴奋,却又刻意压低了嗓门,生怕惊扰了这片沉寂的山林。
祖大寿勒住马缰,抬头望去。
两侧的山壁如刀削斧劈,将天空挤成一道狭长的蓝线,而前方不远处,峡谷的出口正像一道敞开的门户,透进外面开阔的天光。
山林的阴影里,两千余名明军士卒正悄无声息地穿行。
他们大多穿着轻便的皮甲,甲片上沾满了泥污与草屑,几乎与周围的山岩融为一体。
偶尔能看到几个身披铁甲的,也都是将甲叶打磨得粗糙,避免反光暴露踪迹。
队伍里没有粮车,没有炮架,甚至连多余的兵器都少得可怜。
为了穿越那条被称为“鬼涧道”的险路,他们扔掉了所有可能拖累速度的辎重,只带了二十日的干粮,连水袋都只带了最精简的分量。
这是祖大寿赌上性命的奇袭。
十天前,他们从皮岛出发,乘着夜色登上朝鲜的身弥岛,在那里换上朝鲜渔民的装束,悄悄潜回辽东海岸,在盐场堡附近的滩涂登陆。
接着,他们避开建奴的哨所,从虎山长城一处坍塌的缺口钻了进去,沿着灌水屯的废弃驿道,硬生生蹚过了八河川峡谷这道天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