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吉的开元弓不断响起,每一次弓弦震颤,都意味着一名明军倒下;阿济格的虎枪如入无人之境,为身后的士兵撕开缺口;两红旗与两蓝旗的士兵见势,也重新发起了冲锋。
明军虽仍占上风,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肆意追杀。
他们看着原本溃散的建奴重新集结,看着那个提弓立马的身影不断收割性命,心中愈发沉重。
而此刻。
沈阳城头上。
熊廷弼凭栏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城下的每一处变化。
黄台吉那不要命的冲锋,竟真的起了作用。
原本如潮水般溃退的建奴,在帅旗的指引下渐渐收拢了阵脚。
正白旗的溃兵被黄台吉的杀戮镇住,虽仍有慌乱,却再不敢一味奔逃;两红旗与两蓝旗更是稳住了阵型,像两把收拢的钳子,隐隐锁住了明军的侧翼。
熊廷弼的眉头猛地蹙起。
他看得真切,追杀在前的明军此刻已深入建奴阵中,而由于正白旗溃逃太快,两翼的两红、两蓝旗撤退迟缓,竟在明军身后形成了合围之势。
若是再往前冲,这些追击的精锐恐怕就要变成被围在垓心的孤军,别说扩大战果,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
“够了。”
熊廷弼眼神明亮。
今日捣毁建奴炮群、斩杀敌兵无数,更斩落其帅旗动摇了军心,战果已远超预期。
穷寇莫追,何况是被逼到绝境的饿狼?
他转身对身侧的亲卫沉声道:“鸣金,收兵。”
“鸣金!”
亲卫的吼声穿透硝烟,紧接着,清脆而急促的金锣声在战场上空响起,一下,又一下。
正在追杀的明军听到锣声,皆是一愣。
尤其是陈策,他手中的长刀刚劈开一名白甲兵的头盔,离黄台吉的帅旗不过数十步,眼看就要斩将夺旗,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锣声打断。
他狠狠瞪了一眼远处的帅旗,不甘地啐了一口,却还是猛地勒住缰绳:“撤!”
身后的士兵虽有不舍,却军令如山,纷纷调转马头,开始有序后撤。
陈策边退边回头,目光扫过两翼。
只见两红旗的骑兵正沿着侧翼悄悄包抄过来,蓝旗的步卒也推着楯车缓缓逼近,形成一道闭合的弧线。
他心头猛地一寒,这才彻底明白熊廷弼的用意:
再晚片刻,他们这些人怕是真要埋骨在这片旷野上了。
明军的撤退井然有序,刀牌手在后掩护,长枪手列成方阵,一步步朝着沈阳城收缩。
城头上的佛朗机炮适时轰鸣起来,炮弹精准地落在建奴追兵前方,炸开一道道烟尘,为撤退的队伍筑起一道火墙。
弓箭手也不断放箭,压制着试图冲锋的建奴。
黄台吉望着明军有条不紊地退回城下,手中的开元弓缓缓放下。
他身边的阿济格还在嘶吼着“追杀”,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此刻的八旗军已是强弩之末,阵型虽稳,却伤亡惨重,真要追上去,怕是会被城上的火炮轰成筛子。
他此番搏命冲锋,本就是为了止住溃败,如今目的已达,再追便是自取其辱。
“让他们走。”
黄台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扫过旷野上层层叠叠的尸骸。
有穿着明军甲胄的,更多的却是八旗子弟的尸体,青灰色的地面已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他看到自己的正白旗士兵一个个丢盔弃甲,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瞎了眼睛,正互相搀扶着往回挪,那狼狈的模样,刺得他心口生疼。
“清点伤亡。”
黄台吉低声下令,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亲卫领命而去,留下他独自站在战车旁,望着沈阳城头那面依旧飘扬的明旗。
风卷起地上的血沫,溅在他的靴底,他却浑然不觉。
这场仗,他虽勉强稳住了阵脚,却输掉了太多。
火炮被毁,精锐折损,更重要的是,八旗军“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已经是在沈阳城下碎了。
当然
也不是完全没有战果。
此番明军伤亡亦是巨大。
城中的守军越来越少,只给他时间,沈阳城,就一定能够攻拔下来!
第302章 困兽犹斗,十日破城
昨天一日一夜的大战,惨烈无比。
残阳斜照在沈阳城外的旷野上,映得尸骸遍地的战场泛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折断的兵刃、炸碎的甲胄与倒伏的战马随处可见。
就连呼啸的风都裹挟着化不开的血腥气,闻之令人作呕。
明军的损失,早已触目惊心。
粗略清点下来,阵亡与重伤的兵卒已近万数。
这几乎是沈阳城小半数的守军。
城头上的血迹还未干涸,那些昨日还在呐喊冲锋的身影,此刻许多已化作了统计册上冰冷的数字。
沈阳总兵贺世贤身中数箭,肩胛处的深可见骨,身上伤口十数处,军医们围着他忙碌了整夜,至今仍昏迷不醒,能否熬过这一劫尚未可知。
援辽副总兵戚金的境况稍好,却也左臂中箭、右腿被马刀划开长约尺余的伤口,骨头虽未断裂,却也伤了筋络,军医断言,没有三五个月的调养,绝难再上战场。
最令人扼腕的是沈阳副总兵尤世功。
这位悍勇的将领为撕开建奴防线,率五百精锐如一把尖刀直插敌营,硬生生斩落了建奴的帅旗,为明军争取了逆转战局的关键时机。
可惜其为斩旗杀帅,已经战死了。
还有参将周敦吉,他在掩护主力撤退时被建奴骑兵围困,力战至最后一刻,最终与二十余名亲兵一同殉难。
经此一役,沈阳明军的核心将领折损近半,骨干力量几乎被打残,说是“伤筋动骨”,已是最克制的说法。
守城方尚且如此,攻城的建奴自然更是损失惨重。
虽无确切的清点数字,但熊廷弼凭栏远眺时,分明望见建奴营寨外焚烧尸体的火堆连绵不绝,黑烟滚滚直上云霄,那规模远超明军数倍。
按他连日来的观察与斥候回报推算,建奴此番折损怕是已过两万。
这其中,虽多是被强征的汉军旗、蒙古辅兵与包衣奴才,甚至包括那些被驱赶着填壕沟的无辜百姓。
当然,真正让建奴心疼的,是八旗精锐的伤亡。
白甲兵、红甲兵的尸体在战场上随处可见,粗略估算下来,其核心战力的损失已绝对超过一万。
要知道,建奴八旗的总兵力不过六万余,且与明军能从各地源源不断补充兵源不同,他们的丁壮本就稀缺,每一个八旗兵都是从小披甲训练的精锐,几乎是“死一个便少一个”。
如今一战折损近六分之一的精锐,对建奴而言,已是伤及根本的重创。
那些往日里在辽东大地上纵横驰骋的八旗铁骑,经此一役,怕是短时间内再也难有之前的嚣张气焰了。
不过。
现阶段,熊廷弼丝毫不敢松懈。
因为建奴并没有放弃攻沈阳城。
这一日来,他经常立于城楼最高处,用手中的千里镜死死锁定着城外的建奴营寨。
连绵的帐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翼延展,新的旗帜不断从地平线后升起。
那是建奴的援军正在源源不断地汇聚,昨日的惨重损失不仅没能让他们退缩,反而激起了更疯狂的战意。
“看来,硬仗还在后头。”
熊廷弼放下千里镜。
他太清楚建奴的性子了,这些人如同饿狼,越是受创便越是凶狠,绝不会甘心在沈阳城下折戟。
此刻的增兵,分明是在酝酿一场更大规模的强攻,城头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不过是下一轮厮杀的序幕。
“传我将令!”
熊廷弼转身对着身后的旗牌官沉声道:“即刻起,全城戒严!所有守城器具清点入库,损坏的擂木、滚石连夜赶制,尤其是弗朗机炮的弹药,必须补足三日之需!”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东北角那处仍在冒烟的缺口。
那里的城砖崩裂如碎牙,露出的夯土被炮火熏得焦黑,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最要紧的,是把东北角的口子堵上!调五百民夫,再派一个营的士兵护卫,用糯米石灰浆混合砖石,务必在今夜之前筑起丈余高的临时壁垒!”
那缺口是昨日炮战的遗留,也是整座城防最脆弱的命门。
熊廷弼太清楚黄台吉的手段,对方必然会盯着这里死攻,若不及时修补,怕是会成为压垮沈阳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了城防,战场的善后同样迫在眉睫。
毕竟现在是夏天,天气炎热,如果城外的尸体不做处理的话,很容易会产生疫病。
如果沈阳城闹出瘟疫来了,这要想守住沈阳城,难度几何倍提升。
这是熊廷弼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是故。
当日深夜,沈阳城的吊桥就被缓缓放下,数百名民夫推着板车、扛着铁锹,在士兵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城外的尸山血海。
他们的任务繁重而残酷:回收散落的箭矢、断裂的兵刃与尚可修补的甲胄。
这些都是守城的命脉,一支完好的箭簇、一面勉强能用的盾牌,都可能在下次攻城时救下一条性命。
收尸的规矩早已定下:
百户以上的军官尸体优先抬回城内,由军法官验明身份、记录战功,待战事稍缓便会送入忠烈祠供奉。
普通士兵的尸体则由同袍辨认,登记在册后列入抚恤名单,或由家人领回安葬,或集体入殓于城外的义冢。
每具尸体旁都插着小木牌,上面写着姓名与所属营队,风吹过木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亡魂的低语。
至于城下的建奴尸体,便没了这般“体面”。
民夫们用铁钩将其拖拽至指定区域,扒下甲胄、解下兵刃后,便一层层堆叠起来,形成数座黑黢黢的尸山。
待堆积到一定规模,便泼上火油点燃,熊熊烈火连日不熄,浓烟裹挟着焦臭直冲云霄,在沈阳城外筑起一道令人作呕的“防火墙”。
这既是为了防止瘟疫,也是对建奴最直接的威慑。
当然,民夫这些善后的工作,其实也不简单。
对面的建奴同样在收拢尸体,时常有骑兵突然从烟尘中冲出,弓矢如蝗般射向民夫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