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40节

  真正的硬仗,迟早会打到沈阳城下。

  而在此之前,这些残破的防线,就是他们唯一的缓冲。

  “传令下去,”

  熊廷弼转身对参将道:“让各堡寨加派哨探,一旦发现敌军主力,立刻点燃烽火。另外,催工部把最后一批木料赶紧运上来,哪怕用人力扛,也要把北门外的壕沟挖通!”

  “是!”参将抱拳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援辽总兵官陈策一直站在熊廷弼身后,此刻他侧头看向身旁的熊廷弼,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经略公,这几日建奴的探骑越来越勤了,昨日竟摸到了城南的教场附近,依末将看,他们怕是要动手了。”

  熊廷弼缓缓转过身,他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眼神却亮得惊人,扫过城外旷野上零星的黑点,淡淡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是而已。”

  “咱们吃着皇粮,领着陛下的赏赐,守土抗敌本就是分内之事。况且,如今的情形与往日不同了,建奴并非不可战胜。”

  陈策的眉头动了动,显然被这话触动了。

  熊廷弼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里是十方寺堡的位置。

  “刘兴祚与戚金不过是押送粮草途中偶遇敌军,便能在十方寺堡打出那样一场胜仗,斩敌一千七百余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只要战法得当,士卒用命,这些所谓的‘满洲铁骑’,也不过是些能砍能杀的凡人罢了。”

  对于此语,陈策赞同,但有人却不以为然。

  沈阳总兵贺世贤抱着胳膊站在垛口边,他脸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服。

  当初建奴围攻大板城,林丹汗求援时,他曾主动请命率骑兵护送粮草,既能解林丹汗之围,又能寻机与建奴决战。

  可熊廷弼当时以“沈阳城防要紧”为由,驳回了他的请求。

  如今倒好,功劳全让刘兴祚和戚金占了去。

  贺世贤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论骑兵战法,他贺世贤在辽东征战十余年,什么样的硬仗没打过?

  若是换了他去十方寺堡,未必会比那两人差,说不定还能活捉几个后金的贝勒!

  当然,心中不服,他可不敢表现在熊廷弼面前。

  毕竟,熊廷弼现在可是辽东一把手。

  他要想立功,可避不开这位辽东经略使大人。

  “经略公说得是!建奴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哪禁得住我军雷霆一击?”

  贺世贤缓缓走来,眼神闪烁不定。

  “依末将看,不如集中城里的五千骑兵、三万步卒,趁建奴还在抚顺磨蹭,直接杀过去!凭着咱们新得的那些火器,定能一战击溃他们,顺势收复抚顺、铁岭、开原,把这些年丢的土地全拿回来!”

  城头上的风卷着旗帜,发出猎猎的声响,贺世贤的声音在风中回荡,连远处操练的士兵都停下了动作,偷偷往这边望来。

  “不可小觑建奴!”

  熊廷弼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狠狠瞪向贺世贤。

  “胜了两场,就敢说建奴不堪一击?你忘了上个月浑河岸边的血战了?”

  贺世贤被这声怒喝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

  他心里虽不服气,却不敢再与熊廷弼对视。

  这位经略公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一旦动了真怒,就算是总兵官,也能当场拖下去打军棍。

  “咱们是打了胜仗,可十方寺堡是依托栅栏,沈阳城是凭恃高墙,哪一场不是靠着坚城利炮才守住的?”

  “唯一一次野战,在浑河岸边,你们也亲眼看见了,咱们的骑兵对冲时,像撞在石墙上的鸡蛋,瞬间就散了;火铳手还没排好阵,就被建奴的轻骑冲得七零八落。若非刘兴祚带着本部亲兵从侧翼杀出来,你们还回得来吗?”

  城头上的风更紧了,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熊廷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心:“就算是那场所谓的‘大捷’,咱们折了三四千精锐,建奴才死了不到两千。这样的损失比,你还敢说要出去野战?”

  贺世贤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当然记得那场血战,自己麾下的三百亲兵,回来的还不到五十个。

  “沈阳城高池深,还有数十门火炮坐镇,这是咱们的底气。放着这样的坚城不守,非要跑到旷野上跟建奴拼骑射,那是自取灭亡!”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目光扫过贺世贤,带着一股凛然正气:“赢了,固然能收复失地;可若是输了呢?沈阳城一丢,辽东就成了无险可守的平原,到时候别说抚顺、铁岭,恐怕辽阳都要震动!这个责任,你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

  城头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卷旗帜的声响。

  贺世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终究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陛下在与本经略密信之时,曾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现在便送与诸位:对于建奴,要在战略上藐视他,但在战术上要重视他!”

  “藐视其蛮夷本质,而重视其战术战力!”

  陛下的圣人之言都出来了。

  在场众人自然更不敢反驳熊廷弼了。

  这反驳熊廷弼,那就是在反驳皇帝。

  没有人嫌自己命长。

  见到贺世贤这些人安定下来了,熊廷弼这才放下心来。

  他太清楚沈阳城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了。

  城头上那些挺直腰杆的士兵,几个月前还在为欠饷唉声叹气;街面上那些敢敞开铺子做生意的商贩,上个月还在担心建奴突然杀到。

  这一切的转变,固然有沈阳大捷的提振,更离不开陛下那几道加急送来的圣旨。

  不仅补足了三年的欠饷,还额外拨了三万匹棉布、数万石粮食,甚至给守城的士兵每人发了两斤肉脯。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啊。”

  熊廷弼低声自语。

  可这暖意背后,是他夜夜难眠的隐忧。

  陛下送来的密信里说,陕西大旱、山东水灾,国库早已空了底,辽东的军饷是从内帑里挪出来的,那些言官的弹劾奏章,已经在通政司堆成了小山。

  若是陛下顶不住压力,断了粮饷,这刚鼓起来的士气,怕是顷刻间就会散了。

  他这里,是一刻都不能懈怠。

  一场败仗都不能打。

  以稳为主。

  思及此,熊廷弼当即说道:

  “传令下去,让锦衣卫和巡捕营加派人手,重点盯紧那些往来关内外的行商、驿卒,还有军营里的老弱杂役。建奴的探骑敢在城外嚣张,保不齐城里就藏着给他们递消息的耗子。”

  陈策就有负责这方面的事情,此刻上前说道:“经略公放心,巡捕营已经拿了三个形迹可疑的货郎,正在大牢里审着。”

  他顿了顿,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

  “倒是有件事,末将觉得可以试试,城西那几家晋商的分号,掌柜的私下里跟建奴有过往来,锦衣卫盯了他们半年了。不如借着他们传递消息,给建奴送些假布防图?”

  熊廷弼缓缓摇头。

  “不必了。”

  他抬手打断陈策的话。

  “沈阳如今最要紧的是‘稳’。那些商贾眼里只有银子,今日能为咱们骗建奴,明日就敢拿真消息去换黄金。咱们赌不起。”

  他想起之前开原、铁岭的陷落,那些拿着建奴银子的“内应”,一夜之间就打开了城门,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建奴要的是乱,咱们偏要稳如泰山。”

  “让城外十里内的百姓都搬到城里来,粮草、牲畜一点不留;护城河再挖深三尺,河底铺满铁蒺藜;城墙的破损处用糯米汁拌石灰修补,务必做到箭射不穿、石砸不破。”

  他掰着手指,一项项部署下去。

  “火铳营要把火药、铅弹清点清楚,每个垛口备足二十发;刀牌手轮班值守,天亮前必须把城外的陷阱坑再加深半尺,上面铺好伪装;还有那些从戚家军学来的‘万人敌’(燃烧弹),都搬到箭楼里,建奴敢爬城墙,就给他们尝尝厉害。”

  陈策在一旁默默记着,忽然抬头问道:“若是建奴围而不攻,耗咱们的粮草怎么办?”

  熊廷弼眼神平静无比。

  “咱们耗得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笃定。

  “咱们有坚城,有存粮。”

  有一件事,陈策他们不知道,但熊廷弼心知肚明。

  大明更有毛文龙在辽南捣他们的后路。

  只要他们守住沈阳,拖到毛文龙在赫图阿拉那边有动静,建奴自然会乱。

  在此期间。

  他拖住建奴的军力,以守为主,那就够了。

  毕竟

  放着沈阳这样的铜墙铁壁不用,非要去旷野上跟后金拼骑射,那才是愚不可及。

  守住这里。

  就是守住了辽东的命脉。

  用沈阳城墙耗损建奴兵力,待其师老兵疲,骤然得知赫图阿拉有危,到那个时候,才是沈阳明军扬眉吐气,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

  为了不久之后的胜利,熊廷弼有耐心等待!

第289章 天网帝攥,藩王露贪

  北京。

  紫禁城。

  乾清宫的寝宫深处,时已近晨。

  龙塌之上,大明皇帝朱由校的眼皮微微颤动,终于缓缓睁开。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暗,唯有殿角那盏蟠龙宫灯,透过绢纱罩子,晕染开一片朦胧的暖黄,将金砖地面照得泛着微光。

  他刚想撑着锦被坐起身,却发觉身上压着些温热的重物。

  低头一瞧,只见一左一右两个美人正蜷在龙塌上,头枕在朱由校手臂上,青丝散乱,肌肤在昏暗中泛着莹润的光泽,正是昨夜侍寝的朝鲜贡女。

  两人显然还未醒,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偶尔轻轻颤动一下。

  朱由校这才恍然记起昨夜的前因后果。

  原本他是打算去坤宁宫的,皇后张嫣素来端庄贤淑,调教此等淑女,让朱由校一时上了瘾。

  只是这段时日,他几乎夜夜宿在坤宁宫,连张嫣自己都有些不安了。

  “陛下。”

  他犹记昨日傍晚时张嫣蹙着眉,轻声劝道:“皇家子嗣为重,臣妾已承宠多日,该让其他姐妹也侍奉陛下才是。”

  她说着,便以“偶感风寒,恐过了病气给陛下”为由,婉拒了今夜的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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