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极轻,刀刃划过皮革的声音细若蚊蚋,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刀锋还要锐利。
帐外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啼叫,汉子猛地抬头,掀开帐帘一角,朝着城墙的方向打了个隐蔽的手势。
城墙根下,几个负责守卫的兵卒正缩着脖子打盹,怀里的弓箭斜斜挂着。
没人注意到,那汉子身后,几十个黑影正猫着腰,贴着毡帐的阴影往西门摸去。
他们是林丹汗麾下一个千户长的私兵,早就被后金的密使收买,今夜要做的,便是打开城门,给即将到来的八旗铁骑引路。
“兄弟们,换防了!”
一声低喊从城下传来,十几个穿着察哈尔部甲胄的汉子提着灯笼走过来,为首的那人脸上堆着笑,手里还拎着两壶马奶酒。
守城的札温诺延(百户长)揉了揉眼睛,探头往下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换防?我没接到命令啊。”
他扶着城垛站起来,问道:“你们是哪个诺延麾下的?”
“阿克玛敏罕诺延(千户长)的人。”
为首的汉子扬了扬手里的一块木牌。
“诺延说你们守了一夜,让我们来替班,这是他的令信。”
木牌在火光下晃了晃,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札温诺延却摇了摇头,语气变得警惕:“规矩你懂的,没有大汗的金令,谁来都不能换防。阿克玛敏罕诺延难道没教过你?”
他朝身后的兵卒使了个眼色,几人顿时握紧了长矛,睡意全消。
城下的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他缓缓抬起头,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露出一道狰狞的刀疤:“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灯笼往地上一摔,火光“腾”地窜起,照亮了他身后汉子们拔出的弯刀。
“动手!”
一声低喝,城下的人突然暴起,像饿狼似的扑向城门。
而黑暗之中埋伏的几十人,也是同时行动。
守门的札温诺延刚要呼喊示警,一支短箭“嗖”地射来,正中他的咽喉!
他瞪大了眼睛,嘴里涌出鲜血,身体软软地倒在城垛上,手里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守城的兵卒猝不及防,刚举起长矛就被砍倒在地。
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在夜空中炸开,却很快被捂住了嘴。
叛徒们下手又快又狠,专挑咽喉、心口这些要害,不过片刻功夫,城楼上的守卫就被解决干净。
为首的刀疤脸正是阿克玛千户长,他率先冲上城楼,一把扯下察哈尔部的旗帜,朝着城外晃了三晃。
远处的草原上,立刻亮起一串微弱的火光,像鬼火似的朝城门移动过来。
“快开城门!”刀疤脸对着城下喊道。
几个叛徒七手八脚地扳动绞盘,沉重的木门“嘎吱嘎吱”地缓缓打开,露出外面漆黑的草原。
城外的阴影里,奈曼部首领衮楚克早已按捺了半宿。
他跨坐在一匹神骏的黄骠马上,目光死死盯着大板城西门那道紧闭的黑影。
身后,奈曼部的五百精锐像蛰伏的狼群,马蹄裹着棉布,呼吸压得极低,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扑向猎物。
谁能想到,曾经对察哈尔部俯首帖耳的奈曼部,如今会成了捅向林丹汗的第一刀?
衮楚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却翻涌着积压多年的怨愤。
想当年,奈曼部虽说是察哈尔的附属,却也有自己的牧场、部民,他这个领主说话掷地有声。
可自打林丹汗上位,一切都变了。
为了强化汗权,那厮把附属部落当成了摇钱树、兵源库,每年强征的战马比奈曼部的成年男子还多,青壮被拉去打仗,回来的十中无一。
更让他恨得牙痒痒的是,林丹汗连衰弱的内喀尔喀残部都不放过,说吞并就吞并,这让衮楚克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下一个轮到奈曼部。
去年冬天,为了跟建州打仗,林丹汗又摊派下巨额贡赋,光是牛羊就要缴出三成,部民们只能啃着树皮过冬,冻死饿死的不在少数。
反观建州那边,黄台吉派人送来的信里写得明白:只要帮着拿下林丹汗,奈曼部不仅能免除所有贡赋,还能保住牧场和自治,甚至能分到察哈尔的一部分领地。
同样是依附,一边是敲骨吸髓的压榨,一边是给足甜头的优待,傻子都知道该选哪条路。
“吱呀——”
刺耳的绞盘声划破夜空,大板城的西门缓缓打开。
“动手!”
衮楚克猛地拔出弯刀,刀身在月色下闪过一道寒光。
他勒转马头,对着身后的部众嘶吼道:“奈曼的勇士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杀了林丹汗,赏土绵诺延(万户长)!牧场、女人,应有尽有!随我冲!”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出阴影。
三百奈曼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城门的屏障,马蹄声、嘶吼声、刀甲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
他们对大板城的街巷了如指掌,此刻却像一群脱缰的野兽,眼里只有杀戮和掠夺。
这些年被林丹汗压榨的怨气,今夜要尽数倾泻在这座城池里。
刀光闪烁,马蹄翻飞,奈曼部的士兵们嘶吼着冲入城内,很快便与城门口零星的抵抗者厮杀起来。
衮楚克一马当先,弯刀劈翻两个惊慌失措的察哈尔兵,目光死死锁定着城中央那片金顶毡帐的方向。
大板城的混乱像一块投入油锅里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城外的杀意。
黄台吉听到城内传来的喊杀声,眼中寒光一闪,猛地将马鞭向前一指:“杀!”
代善早已按捺不住,率先策马冲出,身后的正红旗骑兵如决堤的洪流,红甲白边的旗帜在夜色中猎猎作响,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发颤。
黄台吉的正白旗紧随其后,白甲红边的阵列如一道白色闪电,与正红旗汇成两股铁流,朝着城门涌去。
而在大板城外驻扎的那些察哈尔附属部族,此刻还在营寨里酣睡。
他们多是被林丹汗强征来的小部落,本就心怀怨怼,营寨里连岗哨都懒得设。
直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撞进帐篷,才有人揉着惺忪的睡眼爬出来,只见远处的城门下火光冲天,无数骑兵正潮水般涌进城内。
“是建州女真!大金打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营寨瞬间炸开了锅。
这些部族兵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保命的念头压过了一切,有人光着膀子就从帐篷里冲出来。
有人连靴子都穿反了,好不容易摸到马厩,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根本顾不上同伴,只顾着打马狂奔,连帐篷都顾不上拆,一路朝着草原深处逃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寨,很快就被八旗铁骑踏成了平地。
城内,王汗大帐里却依旧是另一番景象。
鎏金灯盏里的酥油燃得正欢,映照着地毯上相拥而眠的两人。
林丹汗膀大腰圆,黝黑的臂膀上满是虬结的肌肉,此刻正鼾声如雷,一条粗壮的手臂死死搂着怀里的女人。
他怀里的第三福晋叶赫那拉苏泰,此刻正蜷缩在他胸前,乌黑的长发铺散在兽皮地毯上,如同流淌的墨泉。
她肌肤是建康的麦色,身形丰腴而不失纤巧,曲线玲珑的肩背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呼吸间带着淡淡的奶香,显然还沉浸在酣睡之中。
“嗯?”
林丹汗的鼾声戛然而止,他皱着浓眉,猛地睁开眼睛。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近,不再是模糊的吵闹,而是夹杂着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还有凄厉的惨叫,像无数根针,刺破了帐内的安逸。
“什么声音?”
他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语气里满是被打扰的恼怒。
“敢在本汗的帐外喧哗,活腻了不成?”
他怀里的苏泰也被惊醒,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眸子里还带着几分睡意的迷蒙。
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林丹汗怀里靠了靠,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大汗……好像是……喊杀声?”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兵器劈砍帐篷的“哗啦”声!
林丹汗脸色骤变,猛地坐起身,身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
苏泰吓得脸色煞白,慌忙抓过身边的丝绸被单裹住身子。
就在这时,汗帐外传来一个浑厚急促的声音:
“大汗!大事不好!”
林丹汗一听这声音,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是他的妹夫贵英恰,掌管阿哈剌忽侍卫军的得力干将,若非天大的急事,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三下五除二套上牛皮甲,粗声喝道:“慌什么!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帐帘被猛地掀开,贵英恰一身戎装冲了进来,甲胄上还沾着血迹,脸上满是焦灼:“回大汗!城西有人勾结建奴,把西城门打开了!奈曼部的衮楚克带着人杀进来了,正红旗和正白旗的骑兵也快冲到帐外了!”
“叛徒!”
林丹汗猛地一拍案几,他双目圆睁,虬结的青筋在额角突突直跳。
“又是这些白眼狼!本汗待他们不薄,竟敢勾结外人反我!”
这些年他东征西讨,为的就是让蒙古各部重现达延汗时期的荣光,可这些部族首领,得了好处就摇尾乞怜,稍有不满就背后捅刀,尤其是衮楚克那厮,当年还是他亲手扶持才坐稳奈曼部首领之位,如今竟带头叛乱!
“属下已经让阿哈剌忽的兄弟们集结了。”
贵英恰急声道:“现在他们正往西门冲杀,定能把叛贼赶出去!”
林丹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暴怒。
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阿哈剌忽是他的底气。
那支由他亲自挑选、用明国火器、甲胄和蒙古弯刀武装起来的侍卫军,是整个察哈尔部最锋利的刀。
“让他们给本汗狠狠地杀!”
林丹汗咬牙道:“揪出所有叛徒,扒皮抽筋,挂在城门上示众!”
“遵命!”
贵英恰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帐外。
此刻的西门,厮杀正酣。
阿克玛千户长带着的察哈尔部的叛徒和衮楚克率领的奈曼部的精锐虽然占了先机,却没料到阿哈剌忽的反应如此之快。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千名侍卫军便已披甲执锐,在千夫长的带领下如同一道黑色洪流,朝着西门冲杀而来。
他们身着双层铁甲,手里的骑枪长达丈余,冲锋时马蹄踏地的声音如同闷雷,硬生生在混乱的街巷中撕开一条血路。
叛徒们的弯刀砍在铁甲上,只留下一串火花,而阿哈剌忽的骑枪却能轻易刺穿叛贼的胸膛,惨叫声此起彼伏。
衮楚克带来的奈曼部虽然凶悍,却多是皮甲轻骑,甚至是没有甲胄,在重甲侍卫军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
不到半个时辰,西门的叛军便被击溃,刀疤脸被一枪挑死在城门上,衮楚克见势不妙,带着残部狼狈地往城外逃去,身后留下满地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贵英恰率领阿哈剌忽击溃奈曼部残兵后,心头的怒火尚未平息。
他见西门外的草原上黑影幢幢,以为是溃败的叛军在逃窜,当即喝道:“乘胜追击!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