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吉愣住了,握着马鞭的手骤然收紧。
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错愕与恼怒。
代善更是气得骂出声:“他娘的!这些汉人是属乌龟的?”
他猛地一拍马背,战马吃痛地刨着蹄子。
“上次在沈阳,他们窝在城里不出来;这次好不容易盼着他们来了,居然缩在长城边上不动了?”
黄台吉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长城轮廓,那道横亘在草原与中原之间的巨墙,此刻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长城边上的关隘地势险要,汉军依托城墙扎营,进可攻、退可守,骑兵的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
他们总不能骑着马去撞城墙吧?
“野战?”
黄台吉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甘。
“人家根本不给咱们野战的机会!”
他太清楚明军的算盘了。
靠着长城的掩护,既能牵制他们的兵力,又不用真刀真枪地跟八旗铁骑硬碰硬,简直是把“以逸待劳”四个字刻在了脸上。
代善的脸涨得通红,他望着长城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怎么办?就看着他们把物资送进大板城?”
黄台吉没有接代善的话,马鞭在掌心转了半圈,目光投向草原深处,沉声问道:“林丹汗那边有什么动静?”
斥候连忙回话:“林丹汗派了多尔济达尔罕去长城边接收物资,还让噶尔玛济农、多尼库鲁克带本部人马在外围警戒,但他麾下最精锐的阿哈剌忽(侍卫军),至今没挪窝,还在大板城左近扎营。”
“阿哈剌忽没动?”
黄台吉的马蹄在草地上刨了两下,忽然勒住马缰,动作顿住了。
他太清楚林丹汗的底细了。
察哈尔部看着人多势众,其实更像个松散的联盟。
大部分兵力是各头人旗下的私兵,听调不听宣,唯有那支阿哈剌忽,是林丹汗亲自训练的侍卫军,清一色的精甲骑兵,弓马娴熟,是察哈尔部真正的尖刀。
这支队伍不动,说明林丹汗心里也打着算盘。
黄台吉脑海里闪过察哈尔部的势力图谱:除了察哈尔本部,林丹汗能调动的还有左翼喀尔喀联军——他叔父炒花台吉手里那几千骑兵,算是忠心耿耿。
前几年被大金俘虏后回到喀尔喀部的孛儿只斤宰赛,麾下也有些人马。
可更多的势力,早就成了离心的沙子。
喀尔喀五部,当年名义上归顺林丹汗,可自打建州女真在辽东崛起,抢了他们不少牧场和互市,这五部里有大半早就偷偷跟建州眉来眼去,去年还帮着建州偷袭过林丹汗的右翼牧地。
更别说科尔沁部了,当年跟察哈尔部称兄道弟,结果努尔哈赤一拉拢,转头就跟林丹汗刀兵相向,前年还帮着建州女真打了察哈尔的胜仗。
这些部落,说是“支持”林丹汗,其实不过是看在利益上的暂时依附,真到了生死关头,倒戈比翻书还快。
“阿哈剌忽不动,却让多尔济达尔罕去接物资……”
黄台吉低声自语,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忽然转头看向代善,月光下,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
“二哥,你不觉得怪吗?”
代善愣了一下,满不在乎的说道:“怪什么?林丹汗那厮向来多疑,留着精锐自保也正常。”
“不正常。”
黄台吉摇了摇头,马鞭指向长城的方向。
“汉军屯在十方寺堡不进来,林丹汗的精锐守着大板城不出去,偏派些杂兵去接物资——这更像……更像故意做给咱们看的。”
“林丹汗麾下那些头人,本就各怀心思,喀尔喀五部有一半是咱们的人,科尔沁部更是巴不得他死。明军要是真跟他联手,该让阿哈剌忽护住物资才对,怎么会把软肋露出来?”
夜风卷着草屑打在甲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黄台吉的目光扫过远处的草原,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些隐藏在帐篷后的刀光剑影。
“这会不会是明军和林丹汗的阴谋?”
“故意让咱们觉得他们防备松懈,引咱们去抢物资,然后,林丹汗的阿哈剌忽突然从侧翼杀出,再加上那些看似松散的头人兵马,前后夹击,八旗铁骑就算能赢,也得脱层皮。”
“林丹汗那家伙,粗鲁莽撞的,能想出这等阴招?”
代善撇了撇嘴,显然不以为然。
在他眼里,林丹汗不过是个空有野心、却没什么城府的草包,当年跟明军打仗时,好几次都因为急躁中了圈套,哪有这等算计?
黄台吉却一脸凝重,摇头道:“大哥不可大意。林丹汗矢志要继承达延汗的霸业,这些年东征西讨,在蒙古诸部中声势很大,虽没完全统一蒙古诸部,却也不是寻常之辈。他若真没几分手段,怎敢跟咱们大金叫板?”
代善闻言只是冷哼一声,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他这辈子跟蒙古人打交道多了,总觉得这些草原部族打来打去,靠的不过是匹好马、一把快刀,哪有什么深谋远虑?
黄台吉知道劝不动这位大哥,便转头看向身侧那个负责联络喀尔喀五部的亲信,问道:“巴岳特部首领恩格德尔,最近可有信送来?”
恩格德尔是内喀尔喀五部里最早投靠建州的首领,早在万历三十三年就带着部众入觐努尔哈赤,后来还娶了贝勒舒尔哈齐的女儿,成了建州的额驸,对建州向来忠心耿耿。
有他盯着喀尔喀各部的动静,比派多少斥候都管用。
那亲信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双手奉上:“回贝勒爷,恩格德尔台吉的信刚到。”
黄台吉接过信,拆开封皮快速浏览,眉头渐渐舒展,随即把信递给代善:“二哥看看这个。”
代善见黄台吉先看了信才给自己,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悦。
他是兄长,按规矩也该他先看。
但此刻好奇心压过了不满,他一把抓过信纸,粗粗扫了几眼,原本紧绷的脸瞬间绽开笑容,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好!好消息!炒花那老东西,居然不打算支援林丹汗了!”
信上写得明白:林丹汗的叔父、统领左翼喀尔喀联军的炒花台吉,最近以“部众缺粮”为由,迟迟不肯派兵支援大板城,甚至私下跟恩格德尔接触,说“林丹汗刚愎自用,恐难成事”。
“我就说嘛。”
代善把信纸往马鞍上一拍,笑得露出了黄牙。
“喀尔喀那些人,向来是墙头草!炒花跟着林丹汗打了这么久,早就打累了,哪肯真为他卖命?”
黄台吉也松了口气,指尖在信纸上轻轻一点:“炒花一退,林丹汗的左翼就空了。没有喀尔喀联军帮忙,单凭他本部的阿哈剌忽,就算想设伏,也掀不起大浪。”
他转头看向代善,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看来,明军和林丹汗的联盟,也不是铁板一块。炒花这一退,倒是帮了咱们大忙。”
代善已经按捺不住了,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原地转了个圈:“既然如此,还等什么?汉军的物资就在长城边上,林丹汗又少了支援,咱们现在杀过去,定能把那些粮草火药抢过来!”
黄台吉却依旧没动,目光再次投向草原深处:“再等等。”
“等什么?”
代善急了。
“再等下去,物资都被林丹汗运走了!”
“等恩格德尔再探探炒花的底细。”
黄台吉沉声道:“我总觉得,炒花突然反水,未免太巧了些。万一这是林丹汗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引咱们上钩呢?”
代善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炒花跟林丹汗早就面和心不和,他反水有什么奇怪?我看你就是想多了!”
“可宰赛那边,至今没说不出兵。”
黄台吉的手指在马鞍的雕花上轻轻摩挲,眼神里仍带着几分疑虑。
“那厮若在此时突然倒戈,咱们侧翼难保。”
代善早已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震得马鞍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宰赛!父汗给的期限只剩三日,再耗下去,别说抢物资,怕是连大板城的边都摸不着!”
他翻身下马,焦躁地在草地上踱步,甲胄的铁片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咱们围了大板城半个月,弟兄们的马奶都快喝光了,再没进项,父汗问责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抬手指向长城的方向,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方才探报说得清楚,汉军就扎在十方寺堡,营寨刚立,防备定然松懈;林丹汗那边,炒花又撤了支援,正是虚弱之时。咱们今夜三更动手,里应外合,早就安插在大板城的人会打开西门,咱们先冲进去搅乱察哈尔部的阵脚,再分兵去抢汉军的物资,一举两得!”
黄台吉沉默着。
他知道代善说得有理,父汗的脾气向来火爆,逾期无功,轻则斥责,重则削爵,他们谁也承受不起。
更何况,沈阳城还在等着他们去打,拖延下去,只会让明军有更多准备时间。
“传信莽古尔泰和阿敏那边,让他们随时准备支援,防备汉军、与炒花、宰赛的动向。”
黄台吉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决断。
“恩格德尔的巴岳特部,让他们堵住炒花的退路,防着那老狐狸临时变卦。”
他深吸一口气,草原的夜风带着寒意,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二哥说得对,咱们耗不起了。”
他勒紧马缰,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该用险招的时候,就得用险招。”
黄台吉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传令下去,三更造饭,四更出兵。告诉弟兄们,今夜抢来的物资,分三成给他们!”
“好!”
代善眼睛一亮,脸上的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的红光。
“早就该这么干了!”
“我这就去安排,定让林丹汗和那些汉军尝尝咱们八旗铁骑的厉害!”
看着代善雷厉风行的背影,黄台吉的手指仍在微微颤抖。
这步棋确实险,但在这乱世之中,不冒险,哪来的胜算?
ps:
喀尔喀五部如下图
第282章 连环巧计,掠地夺资
是夜。
月明星稀,清冷的月光洒在大板城的夯土城墙上,将木栅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这座草原上的城池,终究比不得汉地的砖石堡垒。
城墙最高处不过一丈,夯土层里还能看见混杂的草茎,最外层的木栅经连日风吹雨打,已有多处朽坏,露出里面疏松的泥土。
城中央,一片庞大的毡帐群在月色下格外醒目。
那是林丹汗的汗帐所在,三十余座圆形毡帐以中心的金顶大帐为圆心,呈放射状排列,毡帐的穹顶绣着青蓝色的云纹,边角悬挂的铜铃在夜风中偶尔发出几声轻响,却很快被草原的寂静吞没。
最显眼的便是那座金顶大帐,鎏金的帐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据说帐内铺着整张整张的虎皮,摆着从明国换来的紫檀木案,是林丹汗处理政务、接见部族首领的地方。
环绕着汗帐的,是十余座小巧的佛寺。
红墙金顶,虽不及中原寺庙宏伟,却透着一股肃穆。
林丹汗痴迷格鲁派,不仅在帐中供着佛像,更让喇嘛随军诵经,连攻城略地前都要请活佛占卜,这些佛寺便是他礼佛的场所,夜里还能隐约听见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暗流早已汹涌。
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毡帐里,一个穿着察哈尔部服饰的汉子正借着月光擦拭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