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建虏猖獗,辽东告急,边关将士浴血鏖战,而朝廷军饷转运艰难,臣心忧如焚。今特请调永宁宣抚司精锐马、步兵二万,星夜驰援辽东,以解燃眉之急。
永宁土司兵素习弓马,尤擅山地奔袭,悍不畏死。臣所部狼兵二万,皆久经战阵,可充前锋,与边军合力剿贼。
臣深知国用艰难,故愿自筹三月粮秣,并携川中火药、箭矢若干,以减朝廷转运之劳。唯请拨饷银二十万两,以安将士家小,免其后顾之忧。
若蒙圣允,臣拟分兵两路:
一万兵自重庆乘漕船东下,至扬州换装新铸火器,沿运河北上;
一万兵经汉中出川,听凭兵部调遣。
伏乞陛下圣断!
臣虽边鄙武夫,亦知忠义大节。愿亲率部众,为陛下荡平虏寇,扬大明国威于塞外!’
在奢崇明的请战奏疏之下,还有一本四川巡抚徐可求的奏疏。
朱由校默不作声的开始翻阅:
‘臣四川巡抚徐可求谨奏:
臣闻永宁宣抚使奢崇明自请调兵二万援辽,其奏虽言忠义,然臣观其部众盘踞川南,兵强马壮,久有尾大不掉之势。今辽东战事正酣,若允其出兵,实乃天赐良机。
奢部土兵悍勇,然辽东建虏凶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纵使奢崇明得胜,其精锐亦必折损;若其战败,朝廷更可名正言顺整饬其地。如此,既不损朝廷威信,又可渐收土司兵权。
川黔诸土司中,永宁奢氏最为桀骜。昔年索要军械、私扩屯田,已显不臣之心。今若允其北上,川南空虚,臣可趁机清查田亩、编户齐民,为改土归流铺路。
陛下可明发上谕嘉其忠勇,赐饷银二十万两以安其心。另遣心腹监军随行,分其兵权。待奢部离川,即着手裁撤宣抚司衙署,改设流官。
伏乞圣裁!’
在两份奏疏下方,赫然附着内阁的朱批墨迹:
“辽东军情如火,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忠勇可嘉,着准其率本部精锐二万驰援辽东。兵部即拨饷银二十万两,并遣监军御史一员随行督师。其部众分兵路线,依所奏施行。”
皇帝看着内阁的批语,以及四川巡抚的奏疏,差点被气得笑出声来了。
这奢崇明,当真是‘忠勇可嘉’?
朱由校眼神冰冷。
恐怕不是如此罢!
出兵援辽?
他这是要鲸吞四川!
朱由校凝视着奢崇明的奏疏,眼中寒芒乍现。
这个表面恭顺的土司头领,哪里是什么忠臣良将?
分明是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此刻的大明,辽东战火将燃,西南土司亦蠢蠢欲动。
奢崇明这番请兵援辽的把戏,正是历史上那场滔天浩劫的开端——奢安之乱的前奏!
想到此处,朱由校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
历史上这场奢安之乱,从天启元年打到崇祯二年,波及川、黔、云、桂四省,死伤百余万,让本就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雪上加霜。
“奢安之乱……”朱由校低声呢喃,嗓音里压着雷霆般的怒意。
自天启元年奢崇明举兵反叛,勾结水西安邦彦掀起滔天巨浪,这场祸乱便如附骨之疽,蚕食着大明的元气。
朝廷为平定叛乱,调集川、黔、湖广三省精锐,耗费饷银数百万两,本已捉襟见肘的国库更是雪上加霜。
更可恨的是,这场叛乱彻底撕开了土司制度的脓疮。
那些世袭罔替的土司,拥兵自重,盘踞一方,早成了国中之国。
明廷虽以铁血手段镇压了奢安二人,却再难挽回云贵川土司的离心。
那些蛮酋表面恭顺,暗地里却秣马厉兵,只待朝廷虚弱时再掀波澜。
战火所过之处,川黔之地十室九空。
良田化作焦土,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惨状连奏疏中的墨迹都染着血腥。
而最致命的,莫过于辽东防线的空虚。
秦良玉的白杆兵本可驰援辽沈,却被死死拖在西南战场。
待她终于腾出手来,辽东早已烽火连天,建虏铁骑踏碎了半壁山河。
朱由校猛然合上奏疏。
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总挑细处断。
历史上的奢安之乱,绝对不能重演!
他也决不允许生灵涂炭之事,在他的治下发生!
只是,该如何阻止奢安之乱呢?
朱由校眼神闪烁,开始缓缓动笔。
朱由校正凝神批阅奏疏时,魏朝轻手轻脚地趋步上前,在御案三步外恭敬站定,低声道:“启禀皇爷,方阁老、刘阁老已在九卿值房候着了。”
皇帝手中朱笔微微一顿,目光仍停留在奏疏上。
他略作沉吟,随后将御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抬眼道:“宣。”
魏朝闻言立即躬身:“奴婢这就去传。”
正要退下时,却见皇帝又抬手示意。
“且慢。”
朱由校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将准备好的参茶拿上来。”
诸事繁杂,然而作为皇帝,他还是要做定海神针。
他绝不能乱。
没过多久,方从哲与刘一燝入东暖阁,拜见皇帝。
方从哲身着绯色仙鹤补服,虽年过六旬却步履稳健,行至御案前三步处撩袍跪拜,银须垂至胸前:“老臣叩见陛下。”
刘一燝紧随其后。
“臣刘一燝恭请圣安。”
待两位阁臣在锦墩上坐定,朱由校唇角微扬,温声道:“二位爱卿连日为国操劳,鬓角都添了霜色。朕特命御膳房熬了老参汤,给爱卿们补补元气。”
侍立一旁的太监立即捧来描金漆盘,盘中两盏青瓷盖碗袅袅冒着热气。
方从哲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参汤,银须微颤:“老臣何德何能,蒙陛下如此体恤。”
刘一燝亦恭敬接过,指尖触及温热的瓷盏时,官帽下的眼眶竟有些发热:“臣叩谢天恩。”
等着两个老臣喝完参茶之后,朱由校这才说出召见的目的:
“朕今急召二卿入对,所议非他,实乃关乎我大明国运兴衰之要务!”
第189章 朽索驭马,蛮疆危局
东暖阁中。
皇帝的问话之语还在阁中回荡。
方从哲与刘一燝闻言,当即放下茶盏,肃然起身。
方从哲银须微颤,拱手道:“陛下垂询,老臣必竭尽驷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一燝亦俯首道:“臣等愿剖肝沥胆以对。”
朱由校指尖轻叩御案上那本朱漆奏疏,沉声道:“朕所虑者,有二,一是辽东之事,二是四川之事。”
方从哲心知肚明,皇帝此次突然召见必然与辽东战事有关。
自萨尔浒之战以来,大明在辽东接连溃败,局势已恶化到近乎无可挽回的地步:抚顺、开原、铁岭相继陷落,沈阳、辽阳危如累卵,建州女真俨然成为朝廷心腹大患。
尤其是现在辽东突然有了险情,陛下必定重视。
令他意外的是,皇帝竟同时提及看似平静的四川,这让他不禁暗自思忖:这偏居西南的四川,究竟有何蹊跷能让圣心忧虑?
朱由校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位阁臣,看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想。
他沉声道:“辽东军务,待英国公与袁卿到后再议。眼下朕所忧者,是这永宁宣抚使奢崇明请兵援辽之事。”
他拿起案上奏疏,语气转冷:“内阁既已批允调兵,想必对四川局势必有深察?”
见皇帝话语中明显不赞同奢崇明调兵援辽,方从哲与刘一燝心头俱是一凛,后背陡然渗出冷汗。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惶。
内阁批语竟与圣意相左!
方从哲银须微颤,袖中手指无意识捻动朝珠;刘一燝喉结滚动,脑中已飞速盘算转圜之策。
此刻暖阁地龙烧得正旺,二人却如坠冰窟。
片刻之后,
方从哲腮帮子鼓起,拱手答道:“回陛下,四川土司素来桀骜难驯,尤以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为甚。此人虽表面恭顺,实则野心勃勃,近年来屡有异动。臣观其请兵援辽之举,未必全为忠君报国,恐有借机扩张势力之嫌。”
刘一燝亦上前一步,肃然道:“陛下明鉴,四川土司向来倚仗地势险要,不服朝廷约束。奢崇明所辖永宁一带,兵强马壮,若允其调兵出川,恐地方空虚,反被其乘机坐大。且土司兵卒纪律松散,若沿途滋扰百姓,反损朝廷威信。”
朱由校眉头微蹙,锐利的目光在两位阁臣之间来回扫视:“二卿方才还赞同调兵,此刻却尽数道出奢崇明之患。朕倒要问问,内阁此前批允调兵,是否欠妥?”
方从哲谨慎答道:“陛下,内阁此前批允,乃是因辽东战事吃紧,急需兵力增援。然如今细思,确需慎重。臣以为,若真要调奢崇明之兵,亦当严加约束,并令四川巡抚派员监军,以防不测。”
刘一燝补充道:“此外,可密令四川都司加强戒备,以防土司借机生事。”
对于两人的变脸,皇帝毫无意外,这些官员就是厚脸皮的,脸皮薄还当不了大官了。
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仿佛早已看透他们那套见风使舵的把戏。
“二位爱卿倒是转得快。”
“方才还说是因辽东战事吃紧,如今又觉得需严加约束了。朕倒想问问,内阁批允之时,可曾想过这些?”
面对皇帝的问责之言,方从哲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躬身道:“陛下明鉴,老臣等亦是忧心国事,一时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刘一燝也赶紧附和:“臣等愚钝,未能深谋远虑,幸得陛下点拨,方知其中利害。”
皇帝冷哼一声,将奏疏往案上一丢,淡淡道:“罢了,朕也懒得追究。既然你们也觉得此事欠妥,那便拟旨驳回奢崇明的请兵之请,另调湖广兵马援辽。至于四川,传旨四川巡抚,严密监视永宁动向,若奢崇明有异动,即刻镇压,不必请示。”
方从哲闻言,眉头微皱,斟酌片刻后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容禀。奢崇明虽性情桀骜,然其家族世代受朝廷册封,去岁平定播州之乱时更率土兵助剿,颇有功勋。若骤然以谋逆相防,恐寒了西南诸土司之心。”
他银须微颤,继续说道:“万历三十八年奢崇明曾进献战马三百匹的谢恩,言及‘永宁寸土皆属天朝’。老臣以为,可令其子奢寅入京为质,再调永宁兵半数援辽,既全朝廷体面,又防患于未然。”
“若此时显疑,倒逼得忠犬成狼——当年杨应龙之祸,正是始于猜忌过甚啊。”
朱由校指尖骤然停驻在奏疏漆面上,抬眸时眼底寒芒乍现:
“方卿既提及杨应龙旧事,朕倒要问问——尔等可知四川民怨沸腾,土司治下‘汉不入峒,蛮不出境’的积弊?那些流官横征暴敛的罪状,都察院的弹章都快堆满通政司了!
然而内阁却少做批示,问罪的就更少了,这又是何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