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燝的朝服后襟瞬间被冷汗浸透。
皇帝竟连土司辖地‘汉蛮隔绝’的俚谚都知晓,显然早有锦衣卫密报。
他抢在方从哲前伏地急奏:“陛下洞若观火!去年遵义府确有生员联名控告宣慰司强征峒粮,但布政使司以为是土司天生桀骜,那些言语,不可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但他的话未说完,便被御案上清脆的叩击声打断。
“以为?”
朱由校猛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厉声道:
“朕看不是土司天生桀骜,而是那些流官在地方横征暴敛、烧杀抢掠,朝廷却视而不见,才逼得土司离心离德!”
他目光如刀,直刺方从哲:“去年遵义府流官私征峒粮,逼得土民卖儿鬻女;前年酉阳盐课大使强占土司盐井,反诬其抗税,这些奏报,内阁难道没看过?“
刘一燝伏地不敢抬头,却听皇帝冷笑更甚:“杨应龙当年造反,不也是被贪官污吏逼出来的?如今奢崇明若反,尔等是不是又要说‘土蛮天性凶顽’?”
改土归流本是朝廷经略西南的国策良方,意在通过废除世袭土司、改设流官,将蛮荒之地真正纳入王化。
然则经手官吏尽成蛀虫,善政竟成苛政。
就以永宁奢家为例。
万历二十三年,永宁宣抚使奢效忠病逝,因其正妻世统未能生育子嗣,按照土司传统,理应由妾室世续所生之子奢崇周继承宣抚使之位。
然而,这场看似平常的继承却引发了轩然大波。
世统夫人出身名门,多年来把持土司内务,岂能容忍妾室之子继承大统?
她当即宣称:“我掌家二十年,岂能让庶子僭越?”
随即调动自己的亲信部众,封锁府库,控制要道。
世续也不甘示弱,联合族中长老,以‘祖宗成法’为由,坚持立奢崇周为嗣。
两派势力剑拔弩张,最终演变成武装冲突。
就在奢氏内斗愈演愈烈之际,四川总兵郭成、参将马呈文以‘调解土司纠纷’为名,率兵进驻永宁。
然而,这些官兵非但没有平息纷争,反而趁火打劫。
他们先是假意调停,待双方精疲力竭时,突然发兵攻入奢氏祖居之地落红。
明军如狼似虎,将奢氏九世积累的财富洗劫一空。
《明史》记载:‘掠其积聚,焚其庐舍,奢氏九世所积,搜掠一空。’
更有甚者,官兵还掳掠妇女,致使永宁境内哀鸿遍野。
面对明军的暴行,以奢沙卜为首的奢氏子弟愤而起兵。
他们向水西土司借兵,联合抵抗官军。
面对官府要人,世统夫人更是拒不交出奢沙卜,还设计杀死前来要人的明军把总,并聚集苗兵万人,准备与官军决一死战。
朝廷见事态扩大,急派巡按御史宋仕前往调查。
宋仕到任后采取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严惩郭成、马呈文等贪官,以平息民愤;另一方面着手解决继承问题,决定暂由奢崇周继位,待其成年后再正式授予宣抚使印信。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奢崇周继位不久便染病身亡,世续一脉就此绝嗣。
朝廷不得不重新考虑人选,最终选定奢家旁支奢崇明继承宣抚使之位。
但这场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万历二十五年,四川都司张神武、参将周敦吉再次以‘追讨宣抚使印’为名,率兵进犯永宁。
他们故技重施,大肆掳掠,甚至奸淫妇女,导致永宁再陷动乱。
当地土目阎宗传等人率众反抗,但朝廷对张、周的处置依旧轻描淡写,致使永宁局势长期动荡不安。
这场持续多年的继承之争,不仅重创了永宁奢氏的势力,更埋下了日后‘奢安之乱’的祸根。
奢崇明在继位后,始终对明廷心怀怨恨,加之目睹官军暴行,最终在天启元年借援辽之机举兵反明,掀起了震动西南的奢安之乱。
土司为什么离心离德。
那是因为虫豸实在是太多了!
这样的奢崇明,四川巡抚居然还信他是忠臣,内阁诸臣,还认为可以调他之兵,前去援辽。
可笑!
若真如此,那奢安之乱,便要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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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盐铁专营,教化攻心
御座之上。
朱由校放下手中的奏章,目光灼灼地望向方从哲和刘一燝:“二位爱卿,西南土司之事,朕思虑已久。奢氏、安氏这些土司,表面臣服,实则暗藏祸心。他们盘踞一方,拥兵自重,若有一日造反,西南必将大乱。”
他站起身,在殿中踱步:“我大明如今内忧外患,辽东战事未平,若西南再起烽烟,朝廷两面用兵,国力必将耗尽。到那时,只怕亡国近在咫尺,百姓将揭竿而起。”
西南局势是否真如陛下所言这般严峻?
方从哲心中暗生疑虑。
内阁尚未收到任何关于土司叛乱的确切奏报,陛下却如此未雨绸缪,莫非另有用意?
是陛下已掌握内阁不知的密报,还是欲借西南之事推行其他政略?
他暗自揣度着天子此举背后的深意。
方从哲沉吟片刻,虽未能完全参透圣意,却也不敢怠慢,当即恭敬奏道:
“陛下圣明。然土司世袭之制,已历二百余载,若骤然改土归流,恐激起边衅,反失羁縻之效。”
朱由校目光微动,负手而立:“朕所虑者,非一时之变,乃长治久安。既要借土司之力以固边疆,又须防其坐大生变。卿等当筹谋良策,使彼辈既为我大明屏障,又不敢轻举妄动。”
刘一燝闻言,当即趋前一步,拱手奏道:“陛下圣虑深远,莫非欲效法前朝‘以夷制夷'之策?”
朱由校微微一笑:“正是。朕听闻水西安氏与永宁奢氏素有嫌隙,各土司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若能善加利用,未尝不能减轻我等的压力。”
朱由校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两位重臣的面庞,说道:“锦衣卫的缇骑早已潜入各土司领地,奢崇明宴客时的醉话,安邦彦密室里的私语,都逃不过朕的耳目。但切记,朕要的是西南平稳,而不是这些土司揭竿而起的来造反。”
方从哲闻言神色一凛,连忙躬身应道:“陛下深谋远虑!锦衣卫暗中监察,既能洞悉土司异动,又不至惊扰边陲。如此刚柔并济,西南那些狼子野心之徒,必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西南必定安定!”
当真会这么简单安定吗?
朱由校可不这么以为。
“光做这些,还不够。”
朱由校提起朱笔在黄绢上点了点,吩咐道:“方爱卿,即刻拟旨。”
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说道“着四川巡抚严查西南各土司详情,每月密奏朝廷。凡我大明官员,胆敢擅起边衅、挑拨土流者,无论品级,就地革职拿问!”
刘一燝注意到皇帝用的是‘土流’而非‘土司’,心中暗叹圣虑深远。
这分明是要同时约束汉官与土官,防微杜渐。
方从哲躬身领命时,朱由校又补了一句:“拟旨时需写明两层意思:其一,命四川巡抚以‘抚慰边夷’之名彻查各土司辖地人口、兵备,但不得以勘界丈量为由滋扰生事;其二,严谕流官凡有强征峒蛮、勒索贡赋者,皆以‘坏朕怀远之策’论罪,着即革职拿问。”
“老臣领命。”
朱由校眼神闪烁,再说道:“再加一条,命四川巡抚暗中查访各土司世仇旧怨,详列成册。”
防微杜渐。
现在是要暂时拖住西南土司兵变。
等到将建奴收拾完了,到时候,该如何改土归流,就如何改土归流。
现在朱由校的做法,就是拖字诀,暂时稳住西南。
刘一燝略一沉吟,上前拱手道:“陛下圣明。既然不宜调动奢崇明所部,可否征调其他忠顺土司之兵?比如石柱宣慰使秦良玉的白杆兵,素来骁勇善战”
朱由校未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不可。”
他转身指向西南舆图,说道:“白杆兵必须留在四川。秦良玉所部,正是朕用来震慑奢安等土司的重要棋子。”
年轻的皇帝目光深邃:“辽东战事固然紧要,但西南也是心腹之患。若将白杆兵调离,无异于纵虎归山。”
朱由校深知乱世用人之道,在朝局动荡、边患四起之际,他不仅未如常例调遣秦良玉麾下精锐北上,反而决意为其增兵添饷。
乱世之中,忠臣尤其难得。
而秦良玉,便是朱由校在这艰难世道中,不多的可以依靠的忠臣。
“白杆兵乃朕在西南的定海神针,非但不能削弱,更要使其锋芒更盛。“
朱由校目光一凛,提笔蘸墨道:“着内阁拟旨,擢升秦良玉为四川总兵官,加都督佥事衔,赐蟒袍玉带。“
“命其率白杆兵精锐移驻重庆,扼守长江要冲,日夜操练军马。”
见圣旨念好,方从哲神色一凝,当即俯身进谏:“陛下,祖制有云‘土官不任流职’。秦良玉虽忠勇可嘉,然石柱宣慰使乃世袭土司,若擢为四川总兵官,恐违朝廷典章”
朱由校挑眉看了方从哲一眼。
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东林党人张口闭口就是祖制了?
不过,既然这事情连方从哲都反对,要是宣旨下去,恐怕朝野反对的力度会更大。
朱由校改言道:
“加封秦良玉为镇东将军,仍领石柱宣慰使,协守四川总兵官军务,准其调兵三千驻防重庆。”
刘一燝会意:“陛下这是以虚衔赋实权?”
皇帝轻笑点头,说道:“土司做不得总兵,但朕让她管得动总兵!”
不是说土官不能担任流官之职吗?
那我还就不违背祖制了。
给你玩一手暗度陈仓。
通过‘协守’名义让秦良玉获得总兵级调度权。
驻防重庆可同时震慑土司和策应辽东。
到了这一步,朱由校尤显不够。
“秦良玉之子马祥麟现任何职?”朱由校突然问道。
方从哲上前答道:“现任指挥使,在辽东历练。”
皇帝拍案:“擢升马祥麟为川东防剿总兵官!专辖重庆、夔州防务,由其统领白杆兵并节制周边卫所,命其母秦良玉暂代军务,待其子到任前全权处置。”
川东防剿总兵官是临时军职,为的就是给秦良玉足够的权限。
刘一燝听罢,顿时瞠目结舌,心中暗惊:这官职竟能如此巧妙安排?
他暗自思忖良久,却发现皇帝的处置确实未违祖制,可谓滴水不漏。
纵使满腹谏言,此刻竟寻不出半点纰漏可指。
无奈之下,只得默然垂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