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97节

  “白莲教香堂设在漕帮分舵内,官兵刚出动,漕帮就鸣锣示警。等卫所赶到,早化作贩夫走卒混入市井。”

  说着从主堂暗格中抽出一卷密报。

  “您看这清江浦的‘米市暴乱’,实则是白莲教假扮牙行伙计,在米袋里塞了符咒煽动民变。”

  杨涟展开密报,烛光下那血红的莲花标记格外刺目,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指节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如此说来,漕运三难实为两难一体——漕帮是白莲教的壳,白莲教是漕帮的魂?”

  他原本盘算着利用被压迫的漕工来瓦解漕帮势力,此刻却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控制着漕工的白莲教,竟与漕帮暗中勾结,沆瀣一气。

  这就像一根绳索两头都被系死,让杨涟一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

  烛火在他紧锁的眉间投下摇曳的阴影,案几上的密报被他不自觉地攥出了褶皱。

  这个发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需要重新审视整个漕运困局的症结所在。

  “天使明鉴,确实如此。”

  杨涟眼神闪烁,里面有担忧,有愤怒,有各种情绪,但唯独没有退却之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杨涟再问道:“即知两难,这第三难的官官相护,何以解释?”

  李养正闻言,长叹一声,袖中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似在斟酌言辞。

  片刻后,他压低声音道:“这第三难,才是真正的痼疾——漕运衙门上下,早与漕帮、白莲教结成了一张铁网。”

  “哦?”

  杨涟眸光一凝。

  “愿闻其详。”

  “先说漕司衙门。”

  李养正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圈。

  “自督粮道至闸官,七成官吏的考绩都系于‘漕粮如期抵京’这一条。漕帮若故意拖延运期,官员轻则罚俸,重则丢官,故而人人畏之如虎。”

  他指尖在圈外点了两下。

  “更有些闸官,暗中收受漕帮‘闸规银’,每船按大小抽‘辛苦钱’,大船抽十两,小船抽一两,这钱层层上供,连户部仓场侍郎的冰敬炭敬里都掺着漕帮的银子!”

  杨涟冷笑:“难怪山东巡抚曾言‘漕弊如野草,锄尽还生’。”

  “还不止于此。去年淮安府推官赵秉忠欲查漕帮命案,刚拿到尸格文书,当夜就遭漕工聚众围宅。您猜怎么着?”

  他自问自答道:“漕运总兵竟派兵以‘弹压民变’为由,把赵推官锁拿进了大牢!后来才知,那总兵的小妾,正是漕帮淮安香主的亲妹妹。”

  杨涟盯着案几上渐渐干涸的水痕,沉声道:“如此说来,白莲教能屡屡逃脱剿捕……”

  “正是官场有人通风报信!”

  李养正猛地拍腿。

  “白莲教本督一直在剿,奈何前去剿灭白莲教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上月凤阳卫所千户带兵围捕白莲教香堂,人刚出军营,漕帮的快船已到对岸报信。后来在香堂只搜出几本《金刚经》。

  您当那千户为何如此积极?他岳父的绸缎庄,全指着漕帮的运单过活呢!”

  杨涟心中沉重,也正是因为清理漕运困难重重,他上一次巡漕,才无疾而终。

  但这一次,便是再有困难,他也要迎难而上!

  杨涟缓缓抬头,目光如炬,直视李养正:“李公,漕运三难,归根结底,不过是‘利’字当头。漕帮贪利,白莲教借势,而官员们,不过是怕丢了乌纱帽,断了财路。”

  李养正神色复杂,低声道:“杨公所言极是,可这盘根错节的势力,绝非一朝一夕能撼动。”

  “撼不动,那就连根拔起!”

  杨涟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漕帮再横,终究是民,朝廷若下决心,他们敢造反不成?白莲教再诡秘,终究是邪,只要断了他们的财路,断了他们的庇护,他们还能翻天?”

  李养正苦笑:“可官官相护,层层包庇,即便杨公手握尚方宝剑,又能斩几人?”

  杨涟目光一沉,缓缓道:“那就先斩最上面的。”

  “最上面的?”李养正一愣。

  “漕运总督衙门、户部仓场、乃至兵部,凡是与漕运有染的,一个不留。”

  杨涟语气森冷。

  “陛下既派我来,便是要彻底整顿,而非小修小补。”

  李养正闻言,额角渗出冷汗,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钦差,是真的要掀翻整条运河!

  杨涟站起身,负手而立,望向堂外阴沉的天色:“李公,你既知漕运三难,想必也清楚,哪些人该杀,哪些人可用。”

  李养正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杨公既已下定决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杨涟嘴角微扬,眼中寒芒乍现,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这漕运的毒瘤,不流点血是剜不干净的。”

  既然选择了要动这盘根错节的漕运利益,就注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至于这场风暴会有多大,会牵连多广,他早已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横竖,不过一死罢了!

第184章 浊浪斩蛟,天纲重张

  漕运衙门正堂中。

  李养正深知,此刻唯有戴罪立功方能保全官位。

  他强压下心头惶恐,沉声喝令下人速备笔墨纸砚。

  不过片刻,一方端砚已研出浓墨,狼毫笔尖蘸饱墨汁,悬在雪白宣纸之上。

  李养正五指紧攥笔管,指节泛白,笔锋未落。

  那支惯常批阅公文的紫毫笔,此刻竟似有千钧之重。

  杨涟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着李养正的踌躇。

  “李总督,快写吧。”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每个字都精准剐在李养正紧绷的神经上。

  李养正喉结剧烈滚动,额角沁出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在下颌处凝成摇摇欲坠的水珠。

  “我这就写。”

  这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此刻重若千钧。

  每一个落墨的名字都将化作阎罗殿前的勾魂簿,笔锋所至,便是血溅三尺。

  李养正甚至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

  明日之后,漕运衙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暗通款曲的同僚故旧,都将因他此刻的笔墨而人头落地。

  更可怕的是,史笔如刀,后世史册上他李养正三字,怕是要与‘卖友求荣’四字永远纠缠。

  “李总督,莫非你是想要拖延时间?”

  杨涟的声音陡然提高三分。

  他再不敢迟疑,狼毫终于落下。

  他每写下一个名字,喉结便滚动一次,仿佛吞咽着无形的刀刃。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笔,他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将宣纸双手奉上时,官袍袖口沾了未干的墨迹。

  杨涟接过名单,烛火映照下,那些名字如毒虫般在纸面上蠕动。

  漕运总兵杨国栋、淮安知府孙毓、户部仓场侍郎周德兴……每个名字背后都牵连着盘根错节的势力。

  杨涟从袖中抽出朱笔,在“杨国栋”三字上画了个猩红的圈。

  这是首要要对付的人。

  另外

  这名单洋洋洒洒三十多个人,似乎太少了。

  “李总督漏了清江浦闸官赵有德。”杨涟笔锋如刀,又添上几个名字。

  “去年沉船案里私放白莲教香主的,不正是这位赵闸官的内弟?”

  李养正瞳孔骤缩,赵有德是他安插在清江浦的亲信!

  他偷觑杨涟神色,却见对方正用朱笔在“周德兴”旁标注“通贼铁证已获”六个小字,笔尖划破纸面的声响令他膝盖发软。

  “还有漕帮淮安香主刘三刀。”

  杨涟突然将朱笔重重戳在纸上,墨汁溅出如血点。

  “此人三日前密会白莲教首时,曾口出谋逆之言?”

  李养正闻言,扑通跪地,官帽滚落。

  他这才惊觉,杨涟早布下天罗地网,自己那点心思在对方眼中如同儿戏。

  但他还不死心。

  李养正声音发颤,求情道:“杨大人明鉴,赵有德熟悉漕闸运作,刘三刀在漕帮素有威望,若能留他们戴罪立功……”

  杨涟冷笑一声,朱笔悬在名单上方未落:“李总督倒是会替人求情。”

  “赵有德私纵白莲教逆贼,刘三刀更是密谋造反——这等大罪,你竟敢说‘可用’?”

  笔尖倏地刺向名单,在赵有德名字上划出猩红叉痕,墨汁淋漓如血:“清江浦的闸官,明日就会换成锦衣卫的人。”

  什么人能留,什么人必杀,他掂量得清清楚楚。

  那些还未恶贯满盈的,尚可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同李养正这般,虽涉贪腐却未沾人命,留着还能当个指认同党的活证。

  但若连那些激起民愤、血债累累的豺狼都敢收用,他杨涟与那些包庇漕棍的蠹虫有何区别?

  运河两岸饿殍的冤魂在看着,被克扣粮饷的漕工在等着,若今日对杨国栋之流网开一面。

  明日史笔如刀,‘黑恶势力保护伞’这七个字,怕是要永远钉在他杨涟的墓碑上!

  见杨涟心意已决,李养正喉头滚动,终是颤声询问道:

  “天使,名单上这些人……可都要尽数缉拿?若需调兵,下官手底下的漕运标营尚有三千精兵,对淮安府地形了如指掌。”

  “李总督倒是识趣。京营的精锐今夜就会接管四门,至于你的人,本官怎知不是蛇鼠一窝?”

  李养正闻言,一时竟无言以对。

  作为漕运总督,李养正麾下确实掌握着两支亲兵力量。

  其一为标兵营,乃总督直属精锐,编制三千人马,由精选卫所军士与招募的悍卒混编而成,名义上专司护卫总督行辕、弹压漕运沿线叛乱。

  然而这支亲兵实则鱼龙混杂。

  卫所兵多是世袭军户,早已荒废操练;招募的所谓“精锐“中,更混迹着漕帮子弟、江湖游侠,乃至白莲教暗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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