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明明亲眼看着杨涟的官船离港返京,漕运账目也连夜做了平账,怎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窗外传来急促的梆子声,三更天的更鼓混着远处犬吠,更添几分诡谲。
李养正突然按住腰间印绶,指尖触到藏在暗袋里的盐商密函,顿时如遭雷击:“莫非是那二十艘夹带私盐的粮船……”
李养正踉跄踏入大堂,烛火摇曳间,杨涟已负手立于公案之前。
明黄圣旨在他手中如刀锋展开,尚方宝剑的玄铁吞口映着寒光,王命旗牌上的猩红流苏垂落如血。
见此情形,李养正被吓得双膝砸地,官帽歪斜,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冷汗顺着鼻尖滴落。
大堂内静得骇人,唯有旗牌金铃被穿堂风掠过,发出细碎的铮鸣。
杨涟的声音自高处压下,字字如钉:
“李总督,可认得这是什么?”
李养正咽了一口口水,当即说道:“圣旨、尚方宝剑、王命旗牌,我如何不知?”
杨涟冷哼一声,说道:“既然知晓此物为何,便接旨罢!”
李养正浑身颤抖,却也只能恭敬接旨:“臣漕运总督李养正接旨。”
杨涟缓缓展开明黄绢帛,肃杀的声音如寒铁坠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膺天命,统御万方,漕运乃国脉所系。今查漕运总督李养正,职司重寄而蠹国害民。”
圣旨上的朱砂御印在烛火下如血刺目,每字每句都似铡刀落下:
“其一,纵容属吏克扣漕粮,致河工饿殍载道;其二,收受盐商贿银二十八万两,私放夹带粮船;其三,擅改黄册,虚报漕船沉没以掩亏空”
李养正官袍下的双腿开始剧烈颤抖,当听到“其四,勾结淮安卫所私贩军械”时,突然扑上前抱住杨涟靴履:“杨公明鉴!下官冤枉啊!“
杨涟一脚踢开他,鎏金圣旨哗啦作响展到最后:“着即革职锁拿,九族连坐,家产充公!”
轰隆~
李养正闻言,犹如五雷轰顶。
“冤枉啊!我冤枉!”
李养正磕头喊冤。
杨涟目光如刀,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叠密信,在烛火下展开,冷笑道:
“李总督,你既喊冤,那本官便让你死个明白。”
他手指轻点信纸,声音森寒:
“这密信上,不仅有杨国栋的署名,更有你亲笔批阅的漕粮调拨文书——‘准予放行,勿验’六个字,可是你的笔迹?”
李养正瞳孔骤缩,脸色瞬间惨白。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文书,嘴唇颤抖:“这……这不可能!我从未写过……”
杨涟不等他说完,又抽出一份账册残页,重重拍在案上:
“去年十月,你批给杨国栋的二十艘‘空船’,为何离港时吃水线深达三尺?而杨国栋报的是‘运粮北上’,可到了通州,却成了‘空船回返’——这中间的粮食,去了哪里?”
李养正额头冷汗涔涔,咬牙道:“这是杨国栋私自所为!他仗着自己是漕运总兵,手握兵权,我根本管不住他!”
杨涟冷笑更甚,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当着他的面展开:
“那这封你写给扬州盐商周万贯的信,又作何解释?‘二十船粮已备,可换盐引三万’——这字迹,这印信,难道也是杨国栋伪造的?”
李养正如遭雷击,浑身剧颤,眼中终于浮现绝望之色。
他猛地扑上前,嘶声道:“杨公!杨公明鉴!这些都是杨国栋逼我写的!他……他手里捏着我的把柄!”
“冤枉啊!本总督比窦娥还冤!”
砰砰砰~
李养正磕头如捣蒜。
“我相信总督的为人,你是被冤枉的。”杨涟突然接话。
“我是冤枉的嗯?”
李养正本来还想喊冤,听闻此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钦差相信我是无辜的?”
杨涟当然知道这厮不干净。
然.
整个漕运系统,就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这个时候,不是分辨黑白的时候,而是要拉一派,打一派,短时间内肃清漕运系统。
李养正做漕运总督的时间不长,还不算太烂。
如今正好一用!
思及此,杨涟冷笑一声,说道:“你无不无辜,得看你接下来得表现了。”
言罢。
杨涟缓缓展开第二道圣旨,声音依旧冷峻,但语气却微妙地缓和了几分: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漕运总督李养正,虽有小过,然能幡然悔悟,协助钦差彻查漕弊,肃清积弊,功不可没。念其戴罪立功,特赦其罪,仍留原职,另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以示嘉奖。”
李养正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嘴唇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杨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道:“李总督,陛下宽仁,念你尚有可用之处,才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莫要辜负圣恩。”
李养正额头抵地,重重叩首,声音哽咽:“臣……臣谢陛下天恩!臣必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杨涟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深意:“既如此,李总督,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吧?”
李养正立刻会意,咬牙道:“杨公放心,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将漕运衙门上下蠹虫,一一揪出!”
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保住自己的性命。
其他同僚,李养正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尤其是那个敢在背后给他穿小鞋的漕运总兵官杨国栋
你不给我去死,那死的人就是我了!
第183章 沉疴积弊,铁腕清源
总督府正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杨涟略显疲惫却坚毅的面容。
他嘴角微扬,勉强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意,伸手虚扶道:“既是要携手勠力,总督请起。”
李养正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干笑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他双手撑在膝上,身形微颤地站起身来,官服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天使请上座!”
他躬身作揖,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
杨涟目光沉静,缓缓摇头道:“你是漕运总督,理当上座。”
语气虽平和,却透着不容推拒的意味。
李养正喉头滚动,欲言又止,最终只得挪步至主位前。
他缓缓落座时,只觉得往日威风八面的主位今日竟如坐针毡,阁外感觉有些烫屁股,后背已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两人坐定之后,杨涟旋即开口问道:“李公总督漕运近年,该了解其中的龌龊,我等要整顿漕运,总督以为,该从何处下手?”
虽然杨涟心中已有定计,然而问一下,漕运总督,兴许会有意外收获也不一定呢。
“要想知道从何处下手,先要知道漕运的难处!”
杨涟点了点头,赞同道:“总督英明,不知总督以为,漕运有何难处?”
李养正叹气回答:“漕运有三难。”
“一难在漕帮铁板一块,二难在白莲教从中撺掇,三难在官官相护。”
“就说那漕帮,自前朝起便把控着运河七十二闸,如今各分舵香主多是世袭,连官府征调的漕工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
杨涟闻言眉头微蹙,指尖轻叩案几:“本官沿途所见,漕工衣不蔽体却要缴纳‘帮银’,每船抽三成作‘漕神香火钱’,这漕帮倒比朝廷还会收税。”
“何止如此!”
李养正突然激动地前倾身子,说道:“去岁清江浦闸口闹事,就是因漕帮强征‘过闸银’。他们还在各码头设‘米市牙行’,官价一石米二钱银子,经他们倒手就涨到五钱。”
杨涟闻言,面色很是不虞,问道:“就没办法解决?”
“官府是不会替他们解决的,只要漕粮运的过去,损耗在可接受范围就好了,百姓的死活,没有人管。”
一石米二钱银变五钱银。
恐怕漕工勒紧裤腰带都,都养活不了一家人。
百姓平日里是很会忍耐的。
但若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他们是真会拼命的。
“那些百姓就愿意给漕帮剥削?”杨涟心中有疑惑。
李养正苦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不愿意又如何?抗税只有死路一条。上面的官员们,个个都忙着给漕帮撑腰,谁会替那些苦命的漕工说话?光是淮安府一地,去年就有三十七名抗税的漕工被活活沉了河。”
杨涟闻言,眉头紧锁,沉声道:“情况居然已经恶化到这般地步了。”
他虽早知漕帮跋扈,却没想到他们不仅对上倨傲不驯,对下竟能残忍至此。
然而转念间,杨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意识到,这看似绝望的局面,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漕帮固然是朝廷大患,必须铲除,但那些饱受欺压的漕工们,不正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吗?
若能善加引导,这些被压迫的百姓,或许会成为他整顿漕运的重要助力。
“那漕运第二难呢?”
李养正捋了捋胡须,神色凝重地说道:“这第二难的白莲教,比漕帮更棘手。他们专挑漕工聚集处传教,以‘无生老母’为号,蛊惑漕工‘不纳皇粮,不缴帮银’。”
杨涟眸光一沉:“本官在山东便听闻白莲教与漕帮勾结,竟已渗透至此?”
“何止勾结!”
李养正拍案道:“白莲教众混在漕工中,每逢漕船过闸便煽动抗税。去岁徐州段漕船滞留半月,就是因他们散布‘闸官贪墨修河银’的谣言,引得漕工砸了闸署。”
“更可怕的是,这些妖人专在运河水浅处作乱。上月他们凿沉了十二艘漕船,在船底刻‘木人翻身,龙华三会’的谶语——分明是要断我漕运命脉!”
如果说漕帮是蛀虫的话,那这白莲教,就是反贼了。
杨涟指节捏得发白,心中有很大的疑问:“地方卫所为何不剿?”
“剿?”
李养正苦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