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98节

  李养正心知肚明,这些乌合之众镇压码头苦力尚可,若遇真刀真枪的厮杀,只怕顷刻便会作鸟兽散。

  其二为漕标营,乃朝廷特设的漕运机动兵力,驻防淮安、徐州等漕运咽喉,额定五千之众。

  可惜这支劲旅早被漕运总兵官杨国栋把持。

  此人虽顶着总兵头衔,实则是个只知克扣军饷、倒卖漕粮的蠹虫。

  他任人唯亲,营中军官多是其姻亲故旧,士卒则尽数由其心腹从卫所溃兵、市井无赖中招募。

  更可笑的是,杨国栋连最基本的兵书都未曾通读,每逢校阅便花钱雇人顶替。

  这两支号称八千的兵马,看似威风凛凛,实则外强中干。

  标兵营如掺沙的米,漕标营似生蛆的肉,想要倚仗他们成事,倒不如指望运河冬日不结冰!

  李养正心中叹气,只能转移话题。

  “那天使可带足了兵丁过来?杨国栋手底下,可是有五千人马的。”

  杨涟冷笑一声,说道:“莫说是五千人马,便是五万人马,今夜他也得死!”

  “南京守备太监已调两千神机营在城外候着,还有孝陵卫两千,也已经整军待命,你即刻派人,将总督府大门的灯笼换成红色的。”

  听着杨涟之语,李养正干咽了一口唾沫。

  陛下欲整顿漕运之心,可称坚定。

  而杨涟,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漕运,或许真要被靖清了。

  杨涟看向一脸震惊的李养正,再说道:“总督既想戴罪立功,今日就带着你的兵去漕帮总坛——刘三刀的人头,本官要亲眼看着落地。”

  这个清理门户的机会,杨涟给李养正。

  若是连这件事都办不成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戴罪立功?

  李养正闻言,当即俯首领命,可心中却如沸水翻腾,难以平静。

  他偷眼瞥向杨涟,见他神色冷峻如铁,终究不敢直言,只得斟酌着试探道:

  “这个差事,本督必不负陛下重托!只是……”

  他喉头滚动,声音愈发低哑。

  “淮安虽为漕运中枢,可徐州、天津、通州等地亦有漕运衙门盘踞,若他们闻风而动,串联生乱,恐怕会有漕工民变等事发生。”

  “李总督是怕他们狗急跳墙?”

  杨涟指尖轻叩桌案,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

  “徐州漕运参将昨夜已被锦衣卫锁拿,天津仓场大使今晨投缳自尽,至于通州……”

  “通州漕运同知勾结白莲教的罪证,三日前就已呈递御前,此刻他的人头,怕是已经挂在城门上了。”

  “至于漕工民变?”

  杨涟眸光森寒。

  “南京户部已调拨百万石备用粮入仓,明日便在各码头张贴告示——凡检举贪官污吏者,赏三年粮饷!若还有人敢煽动民变……”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台摇晃。

  “城外两千神机营,两千孝陵卫,正愁无处试刀!”

  李养正闻言,如坠冰窟。

  他这才明白,朝廷此次整顿漕运,绝非小打小闹,而是铁了心要犁庭扫穴!

  若他再敢迟疑,恐怕下一个挂在城门上的,便是他自己的脑袋!

  “本督……明白了!”

  李养正声音发颤,但发颤中带了些许坚定。

  “今日必取刘三刀首级,以证忠心!”

  杨涟微微颔首,目光如炬,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

  “李总督,漕运若乱,自有朝廷担责;可若你办事不力……”

  “那这责任,便只能由你的人头来担了。”

  李养正浑身一抖,再不敢多言,只得深深拜伏,领命而去。

  杨涟眼神闪烁,烛火在他眸中投下跳动的暗影。

  他凝视着案上晕染如血的名单,心中冷笑:

  这些蠹虫当真以为掐住漕运咽喉就能要挟朝廷?河运年年损耗百万石,沿途州县被盘剥得民不聊生,他们却将漕船当作自家的钱袋子。

  陛下早已密令登莱水师重建海船,松江府的沙船帮更暗中训练了三千纤夫改作水手。

  待渤海冰期一过,第一批十万石粮米就会从太仓港直抵天津!

  淮安这些漕棍怕还不知道,工部新制的四百料遮洋船比漕船多载三成粮,却只需半数纤夫。

  而且损耗,比河运少了不知道多少。

  等海运畅通之日,这些靠着闸坝勒索、借漕丁滋事的魑魅魍魉,他们的死期,就更近了!

  很快,总督府便挂上了红灯笼。

  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如血般刺目。

  清口河道上,童仲揆按刀而立,身后两千京营精锐铁甲森然,刀枪映着冷月寒光。

  得知总督府已经换上了红灯笼,童仲揆再无迟疑。

  “传令!”

  他声音低沉如雷。

  “一营封锁漕标营驻地,凡持械者,立斩!二营接管山阳四门,许进不许出!”

  马蹄声如闷雷碾过官道,神机营的火铳手已占据各处要隘,黑洞洞的铳口对准漕运衙门的朱漆大门。

  县衙角楼上,值更的漕丁刚敲响三更梆子,就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按倒在鼓架旁。

  那面用来示警的牛皮大鼓,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响。

  “你们是谁的兵卒?”

  “敢在标营作乱,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漕标营总兵杨国栋的亲兵刚踹开营房门,迎面就撞上一堵铁壁。

  三百杆丈二长的拒马枪森然林立,寒铁枪尖在火把映照下泛着血色。

  这些平日横行漕运码头的兵痞还未来得及拔刀,咽喉已被枪尖抵出细密血珠。

  “他娘的!哪来的”

  为首的百户刚骂到半截,突然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噤声。

  他瞪圆的眼睛里,倒映出对面军士的甲胄,那是京营精锐的铁甲!

  童仲揆玄铁山文甲铿锵作响,他驱马至大旗下,绣春刀凌空劈下,漕标营的营旗应声断裂。

  三丈高的旗杆轰然砸地,扬起丈余高的尘土,惊得营房马厩里数十匹战马人立而起。

  “奉旨整肃漕运!”

  童仲揆身下战马碾过那面绣着‘漕运总兵官杨’字样的旗帜,精钢护胫在锦缎上刮出刺耳的撕裂声。

  “尔等即刻缴械!”

  说着,刀锋突然转向最先反抗的百户,声音更加凌厉。

  “抗命者——杀!”

  “杀!”

  “杀!”

  “杀!”

  两千京营锐士齐声暴喝,声浪震得漕标营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有个机灵的漕丁突然跪地高喊:“将军明鉴!小的们都是被杨国栋克扣军饷的苦命人啊!”

  他这一喊,顿时像推倒了骨牌,数百标营兵丁纷纷弃械,转眼间营门前跪倒一片。

  童仲揆冷笑看着这些磕头如捣蒜的兵油子,他们中不少人衣领还沾着夜里赌钱的骰子粉。

  “全部拿下,验明正身!”

  与此同时。

  城东运河码头上,三十艘满载漕粮的官船正借着夜色悄然解缆。

  船头香主王疤瘌眯着三角眼,不断催促漕丁加快动作。

  “快!把第三闸的引水旗都升起来!”

  他踹翻一个动作迟缓的漕工,腰间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三十艘船表面装着漕米,底层却暗藏私盐与白莲教的密信,只要过了清江浦闸,就能.

  “轰!”

  突如其来的火把长龙撕裂夜幕,堤岸上瞬间亮如白昼。

  王疤瘌惊恐地看到,三百步外的土坡后竟推出来十二门佛郎机炮,黑洞洞的炮口正随着校准兵的令旗缓缓抬升,准星死死咬住领头船的桅杆。

  “是神机营的佛郎机炮!”

  船尾瞭望的漕丁惨叫出声。

  王疤瘌还未来得及反应,岸上已传来炸雷般的喝令:

  “放箭!”

  数百支蘸满火油的箭矢破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猩红的轨迹。

  领头漕船“丰济号“的主帆瞬间化作火幕,燃烧的缆绳如毒蛇般垂落,引燃了甲板上堆积的棉纱包。

  有个漕丁试图用漕运衙门的令旗扑火,却被窜起的火舌吞没了半边身子,惨叫着栽进运河。

  “救命啊!”

  “快灭火!”

  “快跑跑啊!”

  船队一片混乱,跳水者不计其数。

  “跪船免死!”

  堤岸上传来整齐的怒吼,三千铁甲同时敲击兵刃的声浪震得水面泛起涟漪。

  王疤瘌双腿一软跪在甲板上,这才看清火光映照下的军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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