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章京忙道:“回中堂话,安徽巡抚的是专折进京,两江总督的是折差快马。”
专折进京一般分两种,一种是按正常渠道发往京师,即专折进京,走的是驿道,通常三到五天。
另一种则是类似八百里加急的折差快马,最快两天就能送达。
和珅听后若有所思看向董诰:“董大人怎么看这两件事?”
“督粮道未经允许擅自放粮乃大罪,不过若是出于救民目的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只是,”
有些话董诰也不便明言,因为安徽巡抚参的可不是赵有禄私自开仓,而是参的是赵有禄借放粮名为民行隐瞒亏空事实。
两件事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何况众所周知,那赵有禄是你和中堂的人,如此,叫他董诰怎么说?
“和大人,是不是递上去?”
安徽巡抚朱珪是“摘参”督粮道赵有禄,按规定军机处必须第一时间将折子呈到御前供皇帝决断。
和珅没立即答复,而是召来一笔帖式,问其皇上现在何处。
笔帖式道:“禀中堂,皇上在撷芳殿考察诸位皇孙学业呢,成亲王、嘉亲王、仪郡王他们都在呢。”
“你退下吧。”
和珅摆了摆手,撷芳殿是专门供皇孙学习所在,皇上会定期过去审阅皇孙课业,此时也是祖孙情浓之时,因此犹豫现在去撷芳殿奏事会不会惹皇上不高兴。
董诰知和珅顾虑所在,然“摘参”当事双方一个是巡抚,一个是粮道,又事关安徽灾情,兹事体大,故认为即便皇上不快,身为臣子的他们亦当如实奏禀。
和珅沉默片刻,同意去撷芳殿奏事。
董诰虽与他不是一路人,且时常在一些事情上与自己持不同看法,但相比王杰此人明显圆滑的多,因此倒不虞董诰会偏帮朱珪说话。
因二人都被老太爷赏紫禁城骑马特权,故双双骑马前往撷芳殿。
撷芳殿中,老太爷正在考校年仅十岁的皇孙绵宁学业,这个绵宁便是嘉亲王永琰的嫡次子。
因永琰嫡长子两岁便夭折,因此绵宁实际就是永琰嫡子。
对绵宁这个才十岁的皇孙,老太爷明显喜欢的很,特命礼部右侍郎汪廷珍、翰林侍读学士徐颋担任绵宁的课外辅导老师。
除了绵宁外,在撷芳殿学习的还有去年已故质亲王之子绵庆,仪郡王次子绵懋等人。
这些都是尚未成年的皇孙。
成亲王永瑆的几个成年儿子都不在撷芳殿学习,其次子绵懿过继给早逝三阿哥永璋,袭了贝勒爵。
四子绵偲则过继给十二阿哥永璂袭贝勒爵,如今在名下的只有长子绵勤、三子绵总。
从这一点也能看出老太爷偏爱永瑆,因为别的兄弟生的孩子没一个过继的,只有永瑆生的才过继给已故兄长们为嗣。
老太爷这时随手翻开《论语》,指着其中一句问绵宁:“克己复礼,此句何解?”
绵宁侧头想了想,以稚嫩的童声大声道:“孙儿以为,此意乃指克制私欲方能归复周礼。如皇祖每日寅时起身批阅奏章,便是克己;修订《四库全书》以彰文治,正是复礼。“
“噢?说的好,说的好啊!”
绵宁的回答让老太爷颇为满意,很是高兴的对边上伺立的几个儿子包括几位专门教皇子读书的老师道:“绵宁这孩子很像朕小时候啊,朕记得当年圣祖爷也是这般考校朕的,不过朕当时的回答可不如绵宁这孩子。”
此话一出,成亲王永瑆立时色变看向弟弟嘉亲王永琰,却发现这位弟弟脸上只挂着对儿子称许的淡淡笑容,一点也没有因为儿子获得皇阿玛称赞喜形于色。
八哥仪郡王永璇注意到永瑆变色,却是微哼一声,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对哪个弟弟当皇帝,将来又哪个侄子当皇帝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他知道皇阿玛不待见自己,本身也是瘸子,根本无缘皇位,索性就超脱做个局外人。
皇阿玛要他陪衬就陪衬,不要他陪衬就回家喝酒抱美女,这个心性和只被封为多罗贝勒的十七弟永璘很是相似。
“皇上,这是几位皇孙的课本。”
将几位皇孙平日课本呈上的是不久前刚从国子监调到撷芳殿充当“助教”的博士吴卫平,此人去年才进京任的职事,一开始安排在国子监当博士授课,后来选给皇孙授课“助教”时别的博士都嫌苦,这吴卫平却是自告奋勇,自然而然被派了过来。
同讲师不同,这助教的活很累。
与其说是助教,不如说是打杂,不仅要帮讲师们备课,还要照顾皇孙们生活,都是些琐事。
这职事在前明是由太监充当的,也就是所谓“大伴”。
本朝不用太监,故多从翰林院和国子监挑选博闻之士,且必须是进士出身。
撷芳殿是皇孙学习所在,不是皇子学习所在,故哪怕是“投机”愿来者也少,毕竟这“投机”年限未免太长,弄不好皇孙没成为皇子前,自个就挂了。
吴卫平愿意来的原因其实就是他年龄大了,仕途发展基本等于零,所以真就无所谓。
不过吴卫平在撷芳殿对嘉亲王之子绵宁却是十分照顾,以致小绵宁十分喜爱这位吴老师。
吴老师呈给老太爷的皇孙课本,小绵宁也是第一份。
这个看着很平常的举动却让边上的嘉亲王多看了吴老师两眼,老太爷这边自然也是拿的绵宁课本来看,见小绵宁字写的端正,功课做的也甚是不错,不禁越发喜欢,拉着小绵宁的手道:“待秋天,皇祖带你去木兰骑马打猎好不好?”
“好!”
小绵宁的声音回的很大,因为他听阿玛说过皇祖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
把个老眼昏花的老太爷逗的皱纹都多出好几道来。
纵是永瑆这个伯父也是对侄儿露出肯定的笑容,撷芳殿中不管私下涌动的是什么,表面来看无疑是爱新觉罗大家族的一场亲子大秀。
可惜,和珅同董诰不晓得好歹的过来坏了这场家庭亲子秀。
“这个赵有禄怎么净给朕惹麻烦的!”
老太爷果然很不高兴,连和珅递上的折子也不看。
“主子,朱珪是摘参赵有禄,奴才不敢压着不报。”
和珅一边解释,一边将两江总督孙士毅的折子打开,“安徽那边的灾情也很严重,孙士毅说有些地方已经人相食了,若孙士毅所奏为实,则赵有禄擅开官库放粮情有可原。至于朱珪所奏其以放粮为名掩瞒亏空,奴才以为可着人彻查。若为实,请皇上从重处置。若不实,亦请皇上还他公道。”
“安徽灾情这么严重么,怎么先前安徽没报的?”
老太爷皱眉,让和珅将孙士毅折子读与他听。
和珅自是大声读出。
董诰在边上没吱声,只是若有似无的看了嘉亲王永琰一眼。
未想,老太爷忽的也看向嘉亲王:“永琰,朱珪是你的老师,安徽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有什么意见?”
永琰忙上前恭声道:“父皇,朱珪是儿臣的老师,儿臣不敢言老师长短。”
老太爷点了点头,为师长讳乃圣人教道,不管永琰说老师好还是说坏,都是有违学生之道的。
董诰开口了,道:“皇上,臣以为当派人到安徽查看灾情,若两江总督所奏属实,则户部当立即调拨赈灾款项,不可使百姓流离失所。”
老太爷点头道:“你管着户部,就让户部派人去安徽看看。”
“臣遵旨!”
董诰应下。
成亲王永瑆却开口道:“皇阿玛,安徽的灾情固然重要,但一省巡抚摘参一省督粮道也是本朝闻所未闻之事,儿臣以为这件事也当查清,免得混淆视听。”
“奴才也是这个意思。”
和珅见老太爷要起身,赶紧上前搀扶,未想老太爷却摆手示意不用他扶,而是搀着嘉亲王之子小绵宁的手缓缓来到屋外,继而竟是弯腰问小绵宁:“皇祖考考你,这件事换作是你当如何处置?”
小绵宁没想到祖父出了这么一个问题给他,一时有些错愕,本能看向阿玛,却见阿玛朝自己微微摇头,也不知阿玛这摇头什么意思,便道:“皇祖,安徽的巡抚参安徽的道台,孙儿觉得这个安徽是有问题的,不如让别省的官去查这事,省得安徽的官勾结隐瞒皇祖。”
听了孙儿这个回答,老太爷也是愣了下,继而哈哈一笑:“那你觉得让哪个省的官去查安徽好?”
“当然是邻近的省了,安徽邻近的省是?”
小绵宁歪了歪头,“是江苏么,皇祖?”
第273章 本官来迟了!
颍州府同相邻的凤阳府都是旱灾较严重地区,上个月安徽代布政使荆道乾便已前往凤阳就地指导地方救灾。
荆道乾也是安徽布政使司衙门乾隆二十五年迁离江宁至安庆的第七任藩台,此人从州县官累迁至安庆知府,屡次代理徽宁池太道,管理芜湖关,深得巡抚朱珪信任,上疏推荐其升任山东登莱青道。
不过因安徽今年旱灾严重,故朱珪向朝廷建议荆道乾暂不前往山东任职,而是暂代安徽布政使协助巡抚全面救灾。
这也是朱珪的一个小算盘,如果荆道乾救灾有功,那多半就能实任安徽布政,结束安徽长达两年藩台空缺的局面。
荆道乾上任后以激浊扬清为己任,深知救灾的重点是整顿地方吏治,只有地方吏治清明才能确保救灾粮分放下去,因此于地方巡视期间推荐廉吏崔映淮、李如珩等人,又弹劾拿下了数十名贪官污吏。
关于督粮道赵有禄以开仓放粮救民为名实行隐瞒亏空,并私下将库粮高价出售给商人一事,便是荆道乾收到相关检举后汇报给巡抚朱珪的。
朱珪得知此事怒不可遏,立即向朝廷上书摘参赵有禄,同时也亲自前往颍州指导救灾。
抵达颍州时已是三月下旬,沿途过来时地方农作物皆因缺水干死,道路两侧的树皮都被扒光,一眼望去连个绿色都很难看到,大量百姓为讨生路不得不结伴到未受灾地区逃荒要饭。
安徽省府所在的安庆及庐州、徽州等地上报的数据表明,至少有数十万灾民涌入这些地方,导致未受灾地区物价大幅上涨,治安环境也随之恶化。
庐州知府更是向巡抚紧急汇报,称再有灾民涌入庐州的话,那不是灾区的庐州也将成为灾区。
且有情报显示,在安徽消失十多年的白莲邪教死灰复燃,趁机蛊惑灾民抢大户,食大户,已然有了起事迹象。
据称,当年白莲教首刘松逃脱的大弟子刘之协已经继任掌教,并在外逃这十几年间在河南、湖北、四川、陕西发展信徒数万,同时开创新教义,宣称什么“红阳劫尽,白阳当兴”,承诺凡入教者都可“分田地,免赋税”,吸引大量贫农入教。
之前被官府抓获的白莲教徒洪宝不仅供称白莲教和淮北盐匪合流,还提到一事,说是那刘之协在亳州买了个男孩叫王双喜,骗教徒说这个王双喜乃明朝后裔“牛八”,宣称将辅佐其夺回江山。
“牛八”合为朱字,显然刘之协欲以朱明号召教徒反清,同时还指其师傅刘松的养子刘喜儿为弥勒佛转世,将来保辅牛八。
不过刘之协却未得到刘松另一个大弟子宋之清的支持,据洪宝供称宋之清在河南另立李三瞎子为“真弥勒”,立李三瞎子子卯儿为“牛八”,同时自创新教名西天大乘教,教徒亦有数万之众。
近年来“牛八”二字屡见各地奏报,四川去年便上奏朝廷说有白莲分支收元教首王应琥及其师傅艾秀等人为招诱信众,散布“弥勒佛转生河南无影山张家,扶助‘牛八’即朱姓起事”。
朝廷令四川缉捕王应琥、艾秀等,但可能是消息走漏,王、艾等人窜入山区难以搜寻。
总的来看,白莲教于各地分支多达十几支,都以“牛八”蛊惑人心,且都立了所谓“真弥勒”,不过各自为政,彼此互不统属,典型的一盘散沙,难以对清朝统治构成威胁。
用一些官员的话讲便是小打小闹,难成大事。
只要不过份,甚至有些官员都不将白莲教当一回事。
但这次白莲教在安徽死灰复燃,又碰上安徽灾情严重,流民多达数十万,真让白莲教利用了这几十万流民,谁敢说不会重现当年红巾军的盛况。
故朱珪一方面加大救灾力度,一方面行文各地增派官兵多设关卡,阻止流民四出,尽可能将流民“圈”起来。
这一“圈”虽然让外出的流民人数下降不少,却带来一个恶劣后果,那就是流民外出逃荒或许还能有条生路,但被“圈”则只能等死。
因为,没有粮食。
朱珪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圈会死很多人,但诚如庐州知府所说,任由流民涌出去,那整个安徽就将成为灾区。
一个省的百姓都成为流民的话,再有白莲教蛊惑其中,真有可能动摇大清根基的。
什么是大局,朱珪比任何人都清楚。
为此,朱珪不仅动用安徽境内的绿营兵围圈流民,同时以巡抚身份行文各地,命地方士绅组建团练协助官府“维持”秩序。
所谓团练,即由地方士绅出资出粮招募壮丁健勇代官兵保卫乡里、缉防盗贼,也有随营征讨者。
康熙年间曾短暂允许民间设团练,后被取缔。
朱珪重启团练的大胆举措一定程度上缓减了安徽面临的流民压力,但治标要治本,没有足够的粮食这个举措也维持不了太久。
除非,官兵能把灾民杀光。
作为清流翘楚的朱珪显然不会这么做,也不敢这么做,当下唯有竭尽全力救灾。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身为巡抚的朱珪也难辞其咎。
安徽灾情早在去年底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当时就有地方官员指出明年灾情有可能加重,提醒上面早作应对,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只是朱珪未将这些官员的“警告”放在心中,认为过完年就会大范围降雨,届时哪来的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