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妖 第192节

  未想,年后安徽的灾情竟发展到如此严重地步。

  作为巡抚,朱珪对此是很自责的。

  来到颍州后,朱珪第一时间听取颍州官员对灾情的汇报,随后不顾车马劳顿来到附近受灾地区查看。

  于一处村庄被正在排队取水的村民吸引,从车上下来,朱珪发现村民们用于取水的只是一口积水只有膝盖深的池塘。

  地方里正告诉巡抚大人,这口池塘是方圆二十多里地唯一的水源,而生活在这一片的百姓有上千人。

  僧多粥少,故而每天只允许村民取两瓢水用于活命,浇水灌地是想都不用想的。

  至于百姓以何为生,里正没说,也不敢说。

  他们这里离府城较近,多少还能得到官府的一些救济,勉强活着不成问题,再往远处,乱坟岗都被挖的骸骨遍地。

  望着眼前腐草混着淤臭的池塘,朱珪不禁陷入沉思,继而迈步来到塘边,从一正取水的村民手中接过瓢舀了半瓢水便要喝。

  随行的颍州知府见状赶紧上前拉住巡抚大人,低声道:“大人千金之躯,这水喝不得!”

  “百姓能喝得,本官为何喝不得?”

  朱珪抬手制止,将那半瓢浑水缓缓靠近嘴巴,未饮便先闻到一股淤臭味,旋即当众啜饮一口。

  良久,皱眉,只觉嘴巴、喉咙乃至胃里都在泛着臭味,极度的恶心令得巡抚大人几乎作呕。

  然而取水的村民看到这一幕却是惊呆,几个白发老者突然跪下,继而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的跪在地上,虔诚看着手中端着半瓢水的巡抚大人。

  朱珪哽咽了,将未喝完的水轻轻倒入边上一村民的水桶中,扬声对村民们道:“本官来迟了,来迟了啊!”

  颍州知府衙门,夜已很深,巡抚大人的屋中却仍亮着灯光。

  屋内,一布被一布褥,残书数本。

  这是朱珪为官四十年来所坚持的,不管到哪,都只带这三样东西。

  此时朱珪正伏在案上写给朝廷的折子,除请户部调拨赈灾钱粮外,也请朝廷能够免除明年安徽大部分府州县的钱粮,予民休养。

  墙上则挂着朱珪亲自题写的“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五箴言,这五箴言同样也挂在其学生嘉亲王永琰的书房内。

  当年朱珪任永琰师傅时,除儒学经典外,私下避开传统经学,秘密传授永琰驭臣之术,为此还专门给永琰撰写了一本《治平宝鉴》,内中全是剖析历代帝王剪除权臣的案例。

  老太爷有次察觉朱珪异常召其质询时,朱珪以讲授《贞观政要》搪塞,老太爷虽有些不满,但终是没有将那本《治平宝鉴》销毁,如今这本书仍在永琰案头上。

  屋中还有一人,乃朱珪长子朱锡经。

  朱锡经乾隆四十四年中举人,不知为何朱珪不让儿子继续参加会试,而是带在身边历练。朱珪也未替儿子谋取官身,一直以来朱锡经都是以幕僚身份跟随父亲做事。

  写完给朝廷的奏折后,朱珪示意儿子将折子命人发出,未想折子刚刚发出,安庆的家人将却一封京中密信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密信是嘉亲王永琰发来,信中嘉亲王告诉其师皇帝命江宁布政使福昌调查师傅所参赵有禄之罪是否属实。信末则有些担心询问师傅那赵有禄所犯之罪到底是否属实。

  看过密信后,朱珪将信随手递给儿子。

  朱锡经忙细看,看完眉头微皱道:“父亲,皇上让江宁布政查赵有禄的事,似乎是不相信父亲所参。”

  朱珪摇了摇头:“我摘参赵有禄,按理朝廷是要派人彻查的。”

  言下之意皇上的安排并无问题,也是国初定下的地方回避制度。

  即案涉巡抚这一级别的官员,则巡抚所在省份官员需回避,由皇帝指定邻省总督、巡抚或朝廷尚书级别的官员进行彻查,避免地方包庇。

  当年浙江巡抚王亶望的案子,就是由“邻居”闽浙总督陈辉祖初审。

  赵有禄不是巡抚,只是正四品的江安粮道,摘参他的又是顶头上司安徽巡抚,因而按制度由布政、按察这一级别的邻省官员初审即可。

  朱珪并不担心江宁布政福昌会包庇赵有禄,因为身为旗员的福昌与赵有禄并无任何交结,双方之间更无利益往来。

  而且赵有禄所犯之罪也是确凿的,安徽布政荆道乾接到检举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检举人,乃事涉粮库的经办小吏,口供都是做实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动用摘参这一有可能伤及自身的弹劾手段对付赵有禄。

  福昌只要亲自核库,再审问检举小吏,案情便一目了然,届时赵有禄不死也得发遣宁古塔。

  朱锡经知道父亲手里有赵有禄犯案的证据,倒不担心赵有禄会脱罪,只是担心道:“父亲,王爷似乎有点焦虑,担心父亲拿不下赵有禄,父亲是不是写信宽慰一下王爷?”

  朱珪沉吟片刻,却是提笔写下“不喜不怒,沉默持重,唯唯是听,以示亲信”十六个大字,命儿子明日寄给嘉亲王。

  尔后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碗,沉声道:“历来灾情都说天灾人祸,但这人祸却甚于天灾,就说这赵有禄身为督粮道却利用灾情大肆敛财,掩填亏空,这等贪官污吏若不除之,我大清的吏治何时才能转变。”

  朱锡经犹豫了下,道:“父亲,孩儿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珪不快道:“你我父子,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朱锡经微微点头,大着胆子道:“父亲,依孩儿来看,今日吏治腐败根源全在皇上,尤那议罪银制一开,这吏治便如江河日下难以收拾。若想吏治清明,孩儿觉得恐只有新君登基方能清涤。”

  说完,有些惶恐,因为这话说的有点大逆不道。

  未想,父亲却深以为然赞许道:“不错,皇上老糊涂了,早就失了过往锐气,以致吏治腐败,和珅、福长安之辈祸乱朝纲,百姓苦不堪言幸好,如今已是乾隆五十六年,离六十年只剩四年。”

  稍顿,直言不讳道:“若为父没有料错,四年之后新君必是嘉亲王!”

  闻言,朱锡经愣住:“父亲何以如此肯定?”

  朱珪淡淡一笑:“都说和珅是皇上肚中的虫子,皇上想什么他都知道,却不知这世上真懂皇上心思的不是他和珅,而是为父我。”

  “若嘉亲王能登大宝,确是社稷之福,不过.”

  “不过什么?”

  “孩儿观嘉亲王待人仁厚,只宽柔多失纲,整顿吏治需帝王坚强,孩儿怕嘉亲王到时做不到这一点。”

  “不错,嘉亲王为人是过于宽厚,不过为父早已想到整顿吏治的办法。”

  “父亲指的是?”

  “乱世用重典,唯重启文字大狱方能整饬吏治。”

  朱珪掷地有声。

第274章 赵大人,您受惊了

  江宁,江安粮道衙门。

  被囚于衙门中的赵安虽然被勒令停止一切工作,但依然在尽一个粮食厅长的本份,心系灾区的他就当下安徽灾情写了个报告,要求各地向没有出来逃荒的灾民直接发放粮食,而向逃荒出来的灾民施粥而非直接发粮。

  如此既可防止哄抢也能控制救济成本,另外就是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水利、运粮草,以劳力换口粮,避免养惰耗财。

  报告中只字不提自己的冤屈,同时建议朝廷加强官方对流民的“控制”。

  这个“控制”不是派出官兵对流民进行约束或弹压,搞封、卡、关那一套,而是在流民中组建半官方性质的领导机构,以小队、大队编组,以亲情、乡情为纽带,选出其中的长者来领导队伍。

  地方官府若能消化灾民的则予以消化,不能消化的则派人引导灾民队伍向能消化地区“迁徙”。

  这样不仅能避免灾民在移动过程中被白莲教等反清组织蛊惑利用,成为颠覆大清江山社稷的反动力量,也能给予灾民一定口粮保证他们不会饿死在逃荒途中。

  赵安提出与安徽邻近的江苏、河南、湖北、江西等省份也要着手组织对灾民的“消化”事宜,或给予短期救助,或给予介绍工作,使灾民能够通过双手劳动活下来,而不是成为当地的治安压力。

  此外,赵安指出民间救助组织对救灾也很重要,当令各地官方动员当地富户士绅捐钱捐粮,帮助灾民度过眼下难关。

  是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舟共济,共度难关,谱写一曲大清的赞歌。

  正写着,办公室的门却被推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提着一个鱼篓有些不安的站在外面。

  负责看管赵安的千总韩锐朋自从那日受了江宁布政福昌宴请后,果然大开方便之门,只要赵安不出衙门,其它事情韩千总都让手下睁只眼闭只眼。

  两位老人可能先前没见过赵安,因而在那小心翼翼问道:“您就是豆腐青天赵大人?”

  豆腐青天?

  赵安莞尔,不知自个何时被冠上这荣誉称号的。

  不过很好,非常好。

  豆腐嘛,一清二白。

  配以青天,再形象不过,是他想要的那种味道。

  一个豆腐青天,胜过一万个优秀官。

  不远处几名看管的绿营兵对这一幕见怪不怪,因为这些天来不仅衙门外面来了不少百姓为赵道台叫冤,还有不少百姓特地过来给赵道台送东西。

  前几天就有一个茶楼掌柜过来给赵道台送雨前的茶叶,可赵道台死活不收,最后那掌柜急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就跺着脚道:“赵大人您每回下去查仓只饮白水,说官俸已足,不可再取民一线,老汉知大人您是清官,可今日这茶叶算老汉强卖给大人的!”

  说罢,那掌柜将茶叶直接放在桌上转头就跑,赵道台喊都喊不住,无奈之下只好将茶叶收下,但转瞬却叫家人到外面问那半斤茶叶值多少钱。

  家人说值四钱多银子,赵道台便让家人将这四钱多银子于夜里偷偷放在茶楼门缝。

  听说掌柜天亮发现那四钱银子时哭的都成了泪人。

  附近居民听说此事更是人人赞叹,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江宁城中都在传颂豆腐青天的美名。

  就连之前对赵安擅自插手地方事务给百姓治理河道的上元孔知县听说此事后,都不禁对左右感慨道:“这位赵大人虽出身不足,但观其事迹,本朝胜过他的屈指可数,能与赵大人同城为官,也是孔某的荣幸。”

  继而写了封信给自己在曲阜当衍圣公的亲叔叔孔宪培,意请叔叔能上书朝廷为赵有禄鸣冤。

  信中同时暗指江南传闻这个赵有禄极有可能是皇上流落在民间的私生子。

  孔知县如何知道这事的?

  是他的幕僚师爷从“朋友圈”得知的。

  消息来源很可靠,乃出自藩台衙门。

  若衍圣公出面为“五福儿”鸣冤,朝廷必极为重视,若能就此替“五福儿”洗刷冤屈,孔知县便能就此也搭上赵阿哥,于仕途大大有利。

  否则,怎么可能无利不起早呢。

  昨天又有个杀猪的扛半片猪肉来到衙门,说是听说赵道台为了百姓餐餐只吃豆腐青汤,他心中实在是敬佩,不忍赵大人为了百姓瘦了身子,便送来半片猪肉让赵大人开开荤。

  赵道台当然是不要的,结果那杀猪的也是将猪肉直接摞在桌上就跑,急的赵道台直跺脚。

  事情传开后,江宁城的百姓跟什么似的不是往衙门送鸡蛋,就是往衙门送点心的,搞的粮道衙门跟个菜市场似的,鸡啊鸭啊什么都有。

  把个赵安急的泪水和在眶中,几次来到衙门口劝说百姓不要再送东西,可百姓们却是不依,无奈之下赵安只好让人在门口摆了个桌子,要送东西的百姓主动登记,否则东西他一律不收。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赵道台打算先记着账,回头再还给百姓。

  唉,这官真就是清的不能再清了!

  安徽按察使司衙门派来的营兵也不是冷血之人,更不是是非不明之人,眼看百姓如此拥戴爱护赵大人,哪个不知赵大人是真被冤枉的。

  但这是上面的事,他们也是照上面吩咐做事,纵是再同情赵大人也无可奈何,只盼着朝廷能够早点查清赵大人的冤枉,还赵大人一个公道。

  别说,赵大人不仅是个清官,做人做事也真是不错,百姓送来的东西他都让人拿到食堂供全体工作人员食用,连带着这帮营兵也有份。

  每天早上赵大人还在衙门内跑步,说什么强身健体才能更好报效朝廷,报答百姓。结果就是现在每天早上这帮看管的营兵都会自觉跟着赵大人跑步,千总韩锐朋更是带头跑。

  赵大人记性也好,两三天下来就能准确叫出每个营兵的名字,一点官架子也没有,以致看管和被看管的都打成一片了。

  这也是为何两位老人能直接找到赵安未被人拦下的原因。

  见两位老人上了年纪,赵安忙放下笔起身来到门口,亲切道:“老人家,我就是赵有禄,不过不是什么豆腐青天.你们这是?”

  其中有一老人忙将鱼篓放到赵安面前,有些局促道:“赵大人,这几条鱼是我们从惠民河捞的,要不是大人你主持修河,这惠民河里全是污水淤泥,哪来清水活鱼我俩听说大人遭了奸臣陷害,便特地抓几条活鱼来让大人尝尝鲜”

  “是啊,是啊,让大人您尝尝鲜。”

  另一位老人不迭点头,很是心疼的看着面容颇有些憔悴的赵安。

  赵安憔悴的原因是昨天夜里先去了婉清房,被小丫头索要两次方放他去的春兰屋子,结果晚上春兰倒没索要,但到了早上却还是榨了回汁。

  搞的赵安一夜都没睡好,没办法,只能硬挺。

  看了眼鱼篓,见里面都是巴掌大的鲫鱼,赵安心中很是感动,却道:“老人家,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鱼你们还是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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