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草木可以再生,
人又岂能如此?
“我怕是不能再起身了。”
病榻之上,皇帝对着照顾自己的邓绥说道,“国家大事,终究还要拜托你辛苦处理了。”
邓绥想要劝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皇帝摆了摆手,阻止了她开口。
这裹挟着寒风而来的病来势汹汹,
即便身边的人都在为皇帝祈祷,希望上次阴皇后带来的奇迹可以再现,可皇帝自己却是明白的。
“我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梦见母亲了。”
也许是上天仁慈,
也许是母子连心,
即使皇帝一出生便与生母分开,随后生死相隔,却能在梦中偶尔相会。
但入冬以来,母亲梁氏的身影,在他的梦中完全隐没。
想来是觉得母子相聚在即,没必要再借由梦境亲近。
于是,
皇帝只能抓紧最后的时间,告诉邓绥自己对政事的安排。
他说了群僚与豪强的事,
说了外戚与宦官的事,
说了用太学科考选官,绕过察举的事……
邓绥静静的听完,然后悲伤的询问他,“谁来继位呢?”
皇帝这下沉默了。
如果刘隆没有出生,那他便会过继刘祜为子嗣,将之定为继承人。
毕竟对比起仍有惊厥之症的刘胜,这个侄儿显然更能承担起大汉的重担。
而皇帝和他的兄弟们一同长大,关系十分友爱,
当年谋划从窦氏手中夺权,除了动用了宦官的力量外,刘伉、刘庆两位兄长给予的帮助并不小。
何况明君自有明君的气度,不至于为了将皇位锁死在自己这一脉,而选择柔弱病态、痴愚无能的子嗣为嗣君。
这么搞,
老皇帝是爽了,天下却要为此付出不知道多少代价。
偏偏刘隆诞生了。
他可以拥有较为长久的寿命吗?
他可以拥有较为聪慧的头脑吗?
他会延续自己的政策,整顿大汉盛世下的阴影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
偏偏他又是自己的儿子。
邓绥看出了皇帝的纠结,于是主动说道:
“他有着您这样的父亲,我日后也必然尽心辅佐,一定会将之培育成才的。”
皇帝为此笑了起来,“你是要做女周公啊!”
转而他拉住邓绥的手,缓缓嘱咐道,“若那个孩子,也像他的兄长那样夭折……之后便让刘祜继位吧。”
不必再折腾下去了。
不然皇帝隔段时间便换一个,起山陵修坟墓的钱财不知道会花费多少,百姓也不知道会因此增加多少徭役。
邓绥沉默的点了点头。
随后不久,
冬日的雪乘着风飘到洛阳,还没落地便化成寒冷的雨水,隐没在辛劳了一年,正急需滋润,以及冬寒冻杀体内虫蛇的农田中。
皇帝就在这样的时节病故,结束了他十七年的统治。
十岁继位,
十四岁夺权亲政,
推行符合国情的政令,起用贤良的人才,将大汉国力带上顶峰的刘肇,享年二十七岁。
和数百年前的晋悼公一同止步于这个寿数之前。
刚刚出生四个月的刘隆,被邓绥抱在怀里,裹着厚厚的襁褓,成了今汉的第五任君主。
当作为帝王的冠冕压住他的胎发时,这个孩子哭的很难受。
正沿着长江游荡的上帝听到了婴儿的不满哭声,跟着喃喃自语起来:
“这担子压给小孩子干什么?”
“这搞得他多难受啊!”
“家天下是这样的。”旁边跟着的孙恩说道。
跟在后面的汉武帝当即开口反驳,“那你的公天下又是如何?”
“它好像死的有点快吧?”
孙恩眉头一皱,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保持沉默。
旁边谥号为“安”的二代燕公为老师抱不平,“刘氏的江山也没有多久了!”
从“天命”这等较为玄妙的角度来说,
皇帝子嗣越来越少,逝去的年纪越来越早,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汉章帝时,尚且有寿命过六十的光武,接近五十的明帝,
所以他的英年早逝,还可以视为意外。
但现在,
被冠以“和”这个谥号,意为其执政时期“不刚不柔,天下和谐”的刘肇,连三十都不到。
他所留下两个子嗣,能不能帮他生出孙子,也很有悬念。
回头再看看当今宗亲皇亲的情况,老臣们就忍不住想起了前汉晚期的事。
正好,
从前汉元帝起,皇室子嗣日益凋零,之后天子更是一无所出。
而国势的败坏,也是从元帝开始的。
难道今汉的天命,会比不上前汉的持久吗?
由于秦汉以来,方士谶纬风气的流行,一些人对这些事情的确关注。
他们察觉到“天子的天命可能正在衰败”后,心里便惴惴不安起来。
而从他们先前游历各地见证的局势来说,前汉的毛病,的确复刻到了今汉身上,并得到提前发作——
自燕国灭亡之后,
刘秀时常过来找孙恩叙旧。
毕竟前尘旧怨没入史册中,后人会为双方的纠缠做出评价,他们两个当事人自然也能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了。
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行事并不粗鲁,脾气在一国掌权者中,也算得上温和。
故而没有某些先君那种,一见面就吵吵嚷嚷,恨不得打得对方魂飞魄散的激情。
秀儿只是跟孙恩对坐,各自说起了当初的想法,以及对天下的认知。
这回倒真是进行了友好的交流,
只是共识仍旧没有达成罢了。
而在他们不欢而散之前,在旁边旁听的何博及时劝阻道:
“不要吵不要吵!”
“不如打一架,反正也打不死人。”
双方都投去友好的目光。
何博哈哈笑了会,随后对两个老鬼说,“心中有怒火,的确是发泄出来好点嘛!”
“每天憋着,迟早是要炸开的。”
“另外!”
“此前燕国兴衰覆灭,秀儿已经看了许久的笑话。”
“今汉的兴建,至今也有八十年了。”
“人世固有的疾病,已经得到了显露,你们光吵架不能尽兴,不如去人间看看。”
孙恩自然同意,
而光武帝表示了拒绝。
他本就是从乱世而来的再造乾坤之君,做皇帝后又有度田之举,
对地方豪强的做派,难道不了解吗?
他只是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匈奴若是仍旧强盛,会不会对大汉好一些。”
死下来之后,
身边住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看了人间多少乐子的老鬼,
光武帝的眼界和感知,自然得到了进一步的增长。
他更加了解到“国无外患,国恒亡”的道理。
前汉建立八十年的时候,
正值武帝在位,
汉匈之间的大战正迎来巅峰时段。
为此,
上下一心,君臣合力,不至于懒散懈怠,疏忽玩乐。
而也是因为这种事关文明兴盛,族群繁荣的大战,
武帝能理直气壮的苛刻治下所有人。
那些积累了数代财富的世家豪强富商,更是不会逃过他的盘剥。